早该吃罢晌午饭的时候了,金平两口子还在屋前的大朴树下席地而坐,他们习惯于在这里吃饭,这里一眼便可瞧见地里的庄稼,又能快速捕捉村里村外发生的新闻。
两口子把饭碗搁在一边,妻抱着孩子喂奶,金平把一只鞋脱下来垫屁股底下当板凳,脱鞋的脚便熟练地放在穿鞋的那只脚上,一手揽膝歪头看孩子吃奶,一只手夹着烟慢条斯理地吸着。
他很舒心,也很惬意,庄稼地没什么要紧活儿,便似卸套的牲口一般轻松。
突然,邻村传来阵阵锣声,凭感官和经验,是耍猴把戏的正在开场。乡场上没有什么好玩的,看猴子似人非人的戏耍不可多得。于是妻说,我们也去看猴把戏吧?金平忙应,好,看猴把戏去!
金平两口子尽兴而归,一推堂屋门,不禁目瞪口呆。
显然在他们走后,家里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灾,虽然没有烧着房子、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等贵重物件,但却祸及这个家庭中极为重要的地方。
三间堂屋正中央的墙壁乃供奉天地君亲师的居所,墙壁上悬挂的中堂,连同故世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在火焰中化作灰烬。不消说,这场火灾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这火烧得蹊跷而又邪乎,中堂两边是杉木板的隔墙,上头便是屋顶的木格子。幸好木墙和木格子均未引燃,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了。
屋子里还弥漫着呛人的烟火味,被熏黑了的后墙出现一幅不规则的黑色地图状。金平木头似的站在堂屋正中,不知所措。
妻说,是蜡引燃的吧?
金平说,又不是过年过节,用蜡烛干什么?
那是老鼠打翻了煤油灯吧?
黑天白日都有电,我们几时用过煤油?
那,哪儿来的火呢?
是呀,平白无故哪儿来的火哩?
该不是哪个黑心肝的,趁我们不在家,进屋放的火吧?妻语气肯定多了地说,看我们连道院墙也没有!她越发相信自己的猜测。
金平摇摇头说,净瞎猜,那他怎么不进屋抱走电视机,偏偏只烧了中堂?
妻不能答。
夜,深了。惨淡的月光从窗户爬进房来,窥视着床上的金平两口子。风儿无遮无拦,冲到金平堂屋门口轻摇着门上的拉手儿,发出不知疲惫的声响。室内老鼠没有睡,金平两口子也没有入睡。
金平披衣坐起来摸火柴,点燃了一支烟,深沉地吸着。
妻说,睡吧,别往心里搁,不就只烧了一幅中堂吗?
只烧了中堂?说得轻巧,问题的严重性就在这儿!金平若有所思,问妻,爸过世几年了?
妻答,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都告诉你三遍,爸死三年了。我看你别胡思乱想了,明天赶集买幅新中堂挂起不就得了。
金平说,对!是得赶趟集,明天就赶集。
第二天金平赶集了。但他并没买中堂,而是买回许多纸钱,准备到父亲坟头去烧。
金平把纸钱叠整齐,一裁二,刚好方方正正,然后每十张分作一打。过去的纸钱须用纸梭打过,等纸钱现出一个个铜钱的图案,便是阴间通行的货币了。
如今世道不同,物盛钱丰了,纸钱上那一个个铜钱图案能值几文?再说阴间的物价也不会长期稳定的嘛,于是,烧纸钱的币值也跟着时代发展起了变化。
金平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人民币百元大钞,新崭崭的,能切水豆腐。他把钱沿烧纸的边沿对整齐,双手用力从上往下抹,一排排抹下去,抹够一遍,再把纸钱翻转过来再抹一遍,这样,他坚信那每一张烧纸都能变成好多个一百元了。
他抹了许久,估量着死去的父亲因他这一阵的辛劳至少可当万元户了,才把那一百元票面的人民币装进内衣口袋。
金平给父亲烧罢纸钱,心里安稳了一阵。可每当看到堂屋正中烧糊的黑墙,总抹不去心头的阴影。好像那墙壁依然冒着黑烟,随时都会再烧起来。为此,他终日忐忑不安,常常彻夜难眠。
他决定请邻村的张先生看一看,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据说张先生会看风水,很灵验。凡事不可全信,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先生请来了,金平忙杀鸡称肉买酒,带嘴的烟一支接一支递。酒足饭饱,张先生略带几分醉意,摇头晃脑地绕金平的宅基地转了一圈告知金平,他这坐东朝西的厨房必须拆掉,重新在房门西边修成坐西向东的侧房。
他对金平说,这东为阳,西为阴,原房子坐东,背后刚好是一条大路,正道镇阳,阴气岂有不盛之理,故有不测之祸。
金平连连点头称是,似有大彻大悟之感,面露惊喜之色,忙不迭地给张先生敬烟递茶。
不出三日,金平果然动手拆除东边厨房,无奈这厨房刚修不久,沙石打底,水泥勾缝,砖头墙拆起来比修还费神。砖头抠断了不少,瓦片也打烂了许多。
差不多折腾了一月,西偏房也快盖好了。上梁那天,恰逢落雨,金平和请来的大匠小工淋得落汤鸡一般。金平老婆只顾给客人做饭,两顿都不及喂猪。等她想起来时,那头饿急了的大肥猪早不知去向。
金平两口子只好冒雨找猪。有人告知,那猪在庄稼地里哩。等他们赶到,那猪早吐尽白沫,伸直腿连气都不能出了。金平两口子明白,猪吃了喷洒农药的庄稼。
两口子把猪拖回家,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妻喘着气说,我看西偏房先不忙修,我们还是先修一道院墙吧,谁家过日子像我们,院不成院,家不像家。
好吧,这回信你的。金平长长地出了口气,心里平静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