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

我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现场围观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虽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但我却清楚地看到，一辆运土渣的大货车车轮下，正压着一个男人。
　　车轮不偏不倚正好将他的腹部全部轧住，男人的上身和双腿被车轮完全隔离开。
　　在货车旁边，躺着一辆已经严重变形的两轮摩托车，摩托车的零部件散落一地，还有几块破布和一只鞋。
　　快想想办法，他还活着！没等我走近，一个交警便焦急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迅速走到男人跟前，职业性地蹲下身子，然后开始查看他的伤势。
　　这是一个十分消瘦的男人，身体在大货车的轮胎下显得十分单薄，脸上和头发上都布满灰尘。
　　他安静地躺着，用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身上的货车。
　　他的伤实在是太严重了，我看到，车轮已经将他的身体从腹部几乎完全轧断，臀部以下的部分和身体已经分开。虽然看不到车轮下面的情况，但我判断车轮下一定压着他的内脏。
　　他的周围，流血并不多，这说明，体腔内的血暂时被车轮压住。根据我多年的经验，这种情况，一旦移开车轮，他会立刻死去。
　　按照常规，我给男人接上了氧气袋。然后开始检测他的心跳和血压，但当我试图拿开他放在胸前的手时，却怎么也拿不开。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捂住胸口。 我看了他一眼说，你现在需要及时救治，一定要配合。
　　但他纹丝不动。
　　这时，负责现场的交警把我叫到一旁，向我询问伤者的情况。我如实地告诉交警说，他的伤势很严重，一旦移开车轮，大量积血喷发，他会立刻丧命，重要的是他现在不配合。说着我看了一眼他放在胸口的手。
　　一定要尽力救他。交警对我说。然后和我一道走到男人身旁，再次试图拿开男人放在胸口的手，但是男人依旧紧紧捂着。
　　是不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在里面？交警说，兄弟，如果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你交给我吧，我一定替你保管好。
　　片刻之后，男人把手缓缓抬起，我赶紧将仪器接到男人的胸口。这时我发现男人胸口的衣袋里，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我将它掏出来，递给交警。
　　那其实是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塑料袋子。交警将它层层打开，里面有一叠钞票，百元、十元，面额大小不等，钞票的中间夹着一张照片。
　　我隐约看到，照片上有一个身材微胖、表情木讷的女人，女人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交警说，你放心吧，照片和钱我暂时替你收着，等把你救出来就给你送过来。
　　不用了。这时，男人突然用微弱的声音说，不用。
　　我赶紧提醒男人，不要说话，你现在需要保存体力。
　　没有用了，我知道我活不了了。男人继续用微弱的声音说，求你们帮我一个忙，照片的背面有个号码，帮我拨个电话。
　　交警拿出照片，果然后面有一个号码。交警用自己的手机拨了过去，再将手机送到男人嘴前。
　　片刻之后，男人提高音量说了句，喂，是我，大明。接着隐约能听到电话里不断有女人说话。
　　此后，男人却沉默了。男人慢慢将目光从手机前移开，又直直地盯着身上的大卡车。接着他闭上了眼睛，渐渐地，有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男人的眼角淌出，伴随着他脸上的尘土一起不断滚落。但他一言不发，如果不是他眼角的泪水，我甚至怀疑他睡过去了。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忽然，男人猛地用双手撑起了自己的身子，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就从喉咙里吼出一句话来：杨金芳，我实话告诉你，我在城里有人了，你就在村里偷个汉子过吧，永远别想找到我！
　　那一刻，鲜血从车轮底下喷薄而出，男人的身体轰然倒下，一个微笑却缓缓定格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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