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婆颤巍巍地兀立门前的枣树下,手里捧着一把红彤彤的大枣。一双浑浊锈滞的眼睛定定地凝望着通往村外的公路。瘦弱佝偻的身躯如一棵稻草在风中飘摇,银白色的花发像雪花般在风中飘拂。那凝然的神态犹如一座雕像耸立,又如历尽沧桑的枣树屹立于门前。
我是傍晚碰见陈阿婆的。她见到我,眯着眼睛,瘪着凹陷没牙齿的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像苍老的枣树皮,微笑着:“回来看你妈了?”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老泪在眼圈里转悠。
我的心猛地一缩。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陈阿婆,我的心都酸溜溜的,不知啥滋味。
母亲身体不好,所以我每月从市里回老家看望,其实不仅仅看她,很大程度也是看阿婆。每次陈阿婆都站在被夕阳染红的枣树下,青筋暴跳的手在额头上搭着莲蓬,痴痴地、久久地伫立着,眺望着村外那条公路,一直眺望到公路的尽头。
我扶着阿婆,凄然地说:“阿婆,想阿强哥了?”阿婆与我家东西院一墙之隔,阿强比我大两岁,从小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妹一样。
阿婆摇摇头,没有言语,干枯的手撩起衣襟抹着眼角的泪水。
“阿婆,又流泪了?”
“沙子进眼睛里了。”阿婆说着抬起头,一丝苦笑,把手里的红枣捧给我,“吃吧,甜着哪。”阿婆回头望一眼村外那条公路,依依不舍的样子,“你阿强哥打小就爱吃枣,可惜一年也没吃上家乡的枣了,他也不知回来看看。”阿婆叹息着,脸色沉郁,眼神忧伤。我的心怦怦乱跳,泪水也不由得流下。我很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说啥好,看着阿婆的眼神,我的心一阵疼痛,嘴边的话咽进肚里。看着枣,我想起了小时候。
阿强是阿婆的儿子,每年枣放青,我和他趁阿婆午睡时,就用竹竿偷偷地打枣。奇怪的是,每次刚一动手,阿婆就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屋里出来,刺溜一声:“枣还没熟,吃糟蹋了。”我和阿强蹦高地跑了,躲在草垛边啃着涩涩的青枣,偷偷地笑。待到枣像一串串小红灯笼时,阿婆会喊我和阿强:“打枣喽,打枣喽!”
阿婆年轻时是村上最漂亮的女人,梳着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直及腰际,辫子梢扎着漂亮的蝴蝶手绢,皮肤白得如葱白,眼睛又大又亮。我时常痴痴地看着她在河边洗衣裳,在枣树下纺线。我说:“阿婆,你长得真好看。”
阿婆捏捏我的脸蛋,甜甜地笑了:“女大十八变,等你变成大姑娘了也漂亮。”
阿婆没有男人,但我妈说阿婆有男人,只是我从来没见过。妈说阿婆男人是县上来村里的工作队的,长得帅,瘦高挑的个儿,戴眼镜,文质彬彬,能写会画,是个有文化的人。那个男人住阿婆家,阿婆给男人做饭、洗衣服。夜间,男人就教阿婆读书写字。每当月光皓洁当空时,两人会坐在枣树下看月亮,讲嫦娥奔月的故事。
男人和阿婆吵一架就走了,走之前还一阵乱棍把枣全打落在地。枣是青涩的,还没有成熟。男人和阿婆吵时,是阿婆告诉他有了阿强存在的晚上……
男人再也没回来,阿婆坐在枣树下哭了一天一夜。
夜里,我常常听见阿婆唱着催眠曲哄阿强睡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把阿婆熬老了,熬得就像门前那棵老枣树,老态龙钟。
那年秋天,阿强去省城念书,走时,阿婆给他装了一袋红枣上路,阿强就这么走了,像多年前那个男人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我该回城了,天蒙蒙亮,阿婆背着一袋红枣,蹒跚着步履来我家,让我给阿强捎去。我说:“放心,我一定给阿强哥送去。”
我来到阿强的墓前,将红枣撒在墓地。为救被洪水困在一棵枣树上的老妈妈,阿强溺水了,但我始终没勇气告诉风烛残年的阿婆,我不愿看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场面。
半月后,母亲来电话说阿婆不行了。我急忙赶回去,阿婆临咽气时说:“我就要见到我儿子了。”满脸皱纹都洋溢着慈祥的笑容,手里还握着一大把钱。
我惊异了。
母亲眼含泪水说:“阿强其实并不是阿婆生的,是多年前的一个清晨阿婆在枣树下捡的……而且,阿婆知道阿强不在了,每次你给她钱说是阿强捎回来的,她都知道是你给的。”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阿婆和阿强的坟墓长满了绿茵茵的小枣树。
© 版权声明
版权申明: 本页内容所含的文字、图片和音视频均转载自网络,转载的目的在于分享传递更多知识信息,并不代表本站赞同文章的观点和对文章的真实性负责。如其他媒体、网站或个人转载使用,请与著作权人联系,并自负法律责任。做为非盈利性个人网站,站长没能力也没权力承担任何经济及法律责任。如若本站的文章侵犯了你的相关权益,请联系站长删除或修正。谢谢。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