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席

爹在一次车祸中伤残了，娘从箬岭上摔下后也走了，只留下桃子和爹过活。爹是做篾的好手，远近几十里内，爹的篾匠手艺无人能及。爹会在席垫上织“龙凤呈祥”“猛虎跳涧”“猿猴献果”等技术绝活儿，拿到集上一卖，就能挣几百块钱。就这样，桃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就靠爹那双巧手了。

　　一天，爹对桃子说，我想烧席子。桃子吃了一惊，爹也没有说二话，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夕阳中的爹显得沉稳而刚毅。爹又长叹一声，然后端着凳子走进屋里。站在娘的遗像前，爹久久没有说话，泪水淌满了脸颊。

　　从小桃子就很乖，会做饭，会洗衣。放学回来，别的孩子还在路上玩，桃子就飞快地跑回家打猪草，做饭，劈柴。艰难的生活让桃子脸上少了孩子那种天真烂漫的欢笑。爹总是在织好了一床席子后，抚着桃子的头说，桃子，做俺的女儿受苦了呀！

　　桃子说，不苦，俺幸福着呢！

　　爹说，别人家的孩子穿衣服都是名牌的，俺的桃子呀，一年四季穿的都是成成姐考上学校后一股脑儿送的。衣服长的长，短的短，洗得破旧褪色了，可俺桃子不嫌弃，照样穿学校里去，别人嘲笑也不在乎。桃子啊，俺听了那些话哟，心里别提有多难过呀！

　　爹，女儿幸福着呢！说着，桃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桃，送到爹的嘴边。

　　爹问：谁给的桃子？

　　今天我帮水牛爷爷家打桃子，他送给我的。

　　留着自己吃吧，爹不饿！爹用手轻轻地推开。

　　桃子执意地：爹，俺就要让你吃这个红桃！爹笑了，好，爹啃一口，余下的桃子吃。桃子说，我在水牛爷爷家里吃过哩。

　　爹只好接过桃子自己吃，桃子笑眯眯地看着。

　　近几个月来，爹除了把织席拿到集市上去卖外，还另外织了五张席，一张比一张好看，一张比一张精致！桃子越看越爱看，摸在手上，爱不释手。总是在这样的时候，爹就很严肃地喝道，桃子，放下别动！而且爹的呵斥声，一次比一次严厉。当五张席子织完后，他又用桐油上了几遍，亮亮光光的。桃子就想，我要是躺在上面，该是多么舒服啊！桃子可以伏在上面演算数学，写作文，画画儿。桃子还可以在席子上翻筋斗，把爹的象棋拿出来摆，跟隔壁的小宁对杀一阵。啊，摸着这光溜溜的席子，桃子的梦飞啊飞的，一直飞到遥远的天边。

　　这天，桃子下课回家，发现家门前围了一大群人。水牛爷爷坐在泥墩子上用烟斗指着爹骂道，金狗啊，金狗，你是不是神经病？人家把几张席子出到三万五，你怎么还不卖？难不成你这五张席子会生金长银，值得你留？你看看桃子，没有件好衣服。有了那三万五，你啥做不成？桃子衣服有新的，还可以在村口开个店，谋个生计！你卖不卖？我叫那个刘老板再来趟车，当场付钱，当场给货！

　　爹执拗地说：我说了不卖就不卖！

　　水牛爷爷气得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刘老板又上门来了，随行还带来了竹城工艺厂的周老板。周老板看见院子里那五张漂亮的席子，赞不绝口。周老板拉着桃子爹的手说，金狗兄弟，你这编席手艺堪称一绝！本人头回见到世外高人了，若金狗兄弟不嫌弃，我愿聘请你到我那竹城工艺厂做技术监理，每月两万，一分不少！桃子爹不作声，走到席边，默默地把席子收起来，冲周老板说，你们请回吧，这席我是不卖的，聘我去当技术监理，我也不想当！

　　水牛爷爷劝道，金狗，钱都下雨了，答应吧！

　　桃子的爹倔强地摇摇头，刘老板一行只好长吁短叹地上了路。

　　清明节这天，青山四围，鞭炮声声。爹驮着五张席子乐悠悠的，走得满身大汗。桃子一边走，一边采撷着路边的映山红，说要插在娘的坟上。

　　爹笑了，桃子，自在吗？瞧，娘今天在等我们呢！把手一指山冈，她是不是在朝我们招手呢？

　　桃子说，爹，你编的席子这么漂亮，娘肯定好喜欢啦！

　　丑妮子，说这话做啥？桃子知道触了爹的心事，忙捂住了嘴巴。

　　爹终于把坟修好了，圆圆的，新鲜的泥土上，连根杂草也没有。桃子看见爹把席子一张一张地摊开，突然，桃子目瞪口呆了。爹不知何时在荷花、龙凤、猛虎、貔貅、房屋、楼台上全上了颜色，阳光之下，那艳丽的荷花分外耀眼，那龙凤的喜气光彩万丈，那貔貅仿佛是会动似的，摇头摆尾，那楼台和房屋古色古香……

　　难怪爹整天在楼上忙碌，从来不让她上一次楼呢！桃子激动万分，一把抓住爹的双手，爹，让我多看几眼啊！

　　桃子，多让你娘看看吧！你不晓得，爹跟你娘有一桩心事没了结。有一次，你娘看到爹手艺好，就说，金狗，你编五张席给我，你就对得起我了。她说出了着色、花纹、式样等。我问你娘，咋编那么多席做啥？你娘说，我爷抗日死在南昌莲塘，奶奶饿死在讨饭的路上，还是我的族叔埋的。我爹在资溪土匪攻城时壮烈牺牲了，我娘带我长大却没有福气，在三年困难时期吃多了糠没醒过来。我说了，一生之中我要嫁个会织席的人，把我的命托靠给他，他要给我织五张席，烧给在地下的我的这些亲人啊！还有一张我和你娘的……

　　爹说着，说着，哭得泣不成声。

　　那五张席子，便在一片灿烂的火光中，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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