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酒小小说二题

风月

  风月是剧团里的台柱子,扮相俊美,嗓音稍稍带些鼻音儿,听起来反而格外有韵味。

  剧团有三四十人,旦角演员也不少,却只有风月是科班出身。省戏校毕业后分到团里,一来就挑大梁。

  风月扮演过许多角色,《铡美案》中的秦香莲,《断桥》中的白娘子,《龙凤呈祥》里的孙尚香。最拿手的两出戏是《秦雪梅》和《铁弓缘》。

  风月考入戏校时年龄还小,选什么行当自己做不了主。

  不过这也没关系,注定吃这碗饭了,只要不演媒婆,不演大花脸都成,风月心中暗想。。

  风月的授业老师姓萧,深知选一个合适的青衣演员有多难。

  十几个俊丫头排成两行,萧老师从左往右再从右往左挨个儿相看。

  风月站最后一排,萧老师在她面前驻足不前。

  这个小丫头柳叶眉,丹凤眼,不用勒头眉眼都向上挑,羞羞看人一眼,就低下头笑,不声不响的,安静地像朵栀子花。

  萧老师问一句,风月柔柔回一句,嗓音像画眉子叫。萧老师拉着风月的手走到一边,说愿不愿学青衣?风月使劲点点头。

  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是做演员最基本的艺术修养。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风月比别人学得都上心。

  风月一个“卧鱼”没做到位,萧老师手中的板子就敲过来了。风月“呀”一声,抚着被打痛的胳臂,眼泪成对儿成对儿地掉,宛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萧老师后悔自己下手重了。

  玉不琢,不成器,梨园行自古以来有陋习,老艺人们爱说“打戏”,出师后即便是红遍天下,学戏时挨打总是难免。萧老师曾是当红的大青衣,也是这么过来的。

  萧老师取来一枚新鲜的生鸡蛋,细心地把蛋黄分出,仅留下蛋清,轻轻揽住风月,在她已经青紫的胳臂上涂抹,怜爱不已。

  我不怪萧老师,你是为我好呢……风月抽泣着,反过来却安慰萧老师。

  即便是哭,也能咬字分明,萧老师仔细端详着风月还挂着泪珠的的小脸,心中一动。

  萧老师说,一个好演员不能过于单一,梅兰芳梅大师正工青衣,可刀马戏,闺门旦都拿得起放得下。老师没有门户之见,你学学闺门旦吧,《秦雪梅》这样的悲情戏也适合你。

  风月答应了了。

  秦雪梅这个剧中人物的行当属于闺门旦。在《哭灵》一折中,有这么一句: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秦雪梅拿着祭文,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可别小看这个抖手,那是个功夫,风月苦练多日,还是不得要领。

  风月急得直跺脚。萧老师逗她说,去集市上买条活鱼,把手放松,顺着劲儿,随鱼而动。细细揣摩,反复练习,功夫到了,自然就会。

  风月却当真了。那时她是个学员,没钱买鱼。伊茗湖畔经常有人垂钓,风月就趁课余时间跑到这里,静静地蹲在人背后,看见人家钓上一尾活蹦乱跳的鱼,就忙不迭地帮着把鱼钩取下,有意在手中多拿一会儿找感觉。钓鱼人都喜欢这个文文静静不爱说话的小姑娘,鱼一咬钩,就冲风月使眼色打手势招呼她过来捡鱼。后来知道风月是戏校的学生,拿活鱼是为了练习基本功,越发喜欢她了。有个老伯还送她一只红色小水桶,钓了鱼专门送到风月的住处。

  手势语言在戏剧中被称为演员的第二张脸,风月一次次抓鱼,一遍遍地找感觉,终于掌握了其中的奥妙。萧老师发现,这丫头双手动作起来,表现力极强,尤其听说她真的练抓鱼,惊讶极了。

  上了妆的风月一袭白衣,宛如天人。手拿祭文,跪拜在商公子灵前,一声商——郎,凄艳哀绝,荡气回肠。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尤其是唱到,“商郎夫你莫怨恨莫把我想,咱生不能同衾死也结鸾凰”时,风月藏在水袖里的双手上下抖动,犹如白蝶飞舞,银花翻卷,凄美空灵,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下台,萧老师就把风月抱住了,说丫头,你抓了多少条活鱼呀。

  在团里挑大梁的风月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来和花脸海椒结合了,事业上顺风顺水,家庭美满幸福,风月依然是剧团的台柱子,青衣,闺门旦甚至刀马旦都拿得起放得下,可谓文武不挡,色艺双绝。

  真正让风月名声大震的是《铁弓缘》这出戏,花旦、青衣、小生、武生四个行当全在一出戏里集于一人之身,唱念做打缺一不可。风月把青春貌美武艺高超的太原守备之女陈秀英演活了。

  就在《铁弓缘》这出戏赴京演出的前夕,风月突然病倒了。

  病愈后的风月基本没有变化,就是手抖动得厉害,连一小杯水也端不牢。风月郁闷地问海椒,我还能不能上台了?海椒说能,《铁弓缘》咱不能演,还演不了《秦雪梅》?风月含着眼泪笑了。

  萧老师闻讯,心疼坏了,心急火燎专程赶来探望风月。

  师徒俩深情地望着对方,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半晌,风月好像想起了什么,就把一双手举到萧老师面前,眨了一下眼,说,萧老师,要是现在练习抖手,我就不用去抓活鱼了吧?

  话说得很轻松,那神态,像个俏皮的小花旦。

  

  翎子生

  我要聊的人叫薛蕙珍,是个女小生。

  严格区别的话,薛蕙珍的行当应该是翎子生,饰演的都是历史上的王侯、大将、都督之类,我看过她在《穆柯寨》里演的杨宗保。

  我父亲老说:听生书,看熟戏。看一次怎么能叫熟戏?于是就可劲儿看,总也看不烦。

  看不烦的原因是为了薛蕙珍。舞台上的她粉色铠甲,银盔素缨,面如冠玉,英姿勃勃。明晃晃的护心宝镜,一杆银枪在她手中宛如怪蟒翻身,锐不可当,把个少年英雄杨宗保演绎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

  从我家出来不远就是戏院。再往前走不到二十米,是剧团的所在地,经常有俊男靓女进进出出。在我眼中,那是一处奇妙的地方,只要听见鼓乐声声,无论如何我也挪不开步了。我经常会在大门口傻子一样地等,等薛蕙珍出来。

  不上妆的薛蕙珍肤色白皙,弯弯的眉丹凤眼,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嘴角有颗美人痣。

  薛蕙珍像一棵开满鲜花的紫薇树,当我目瞪口呆地看她娉娉婷婷过来时,我几乎傻了,忘了我究竟要干些什么。她走远了,才想起我原是要送她一叠糖纸的。花花绿绿的玻璃糖纸,是那个年代小女孩们的最爱,我一张一张仔仔细细攒了很久很久。

  什么时间才能长成像薛蕙珍那样撩人的大辫子呢?我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细细弯弯的小辫儿沮丧得不行。翻出藏在花纸盒中的蓝丝带,宝贝似的藏在身上。蓝丝带是二姨从上海回来送我的,孔雀羽毛般的颜色。

  练功房里,紫花小衣和白绸灯笼裤的薛蕙珍正手持一杆银枪和人练习开打,我紧紧地盯住她带红丝缨的软底练功鞋,有无数红得炫目的海棠花从那里飞起,看得人眼晕。我紧紧地捂住衣兜,始终没有勇气走过去。

  剧院后门处不远有个小诊所,有天傍晚我去打针,正和往外走的薛蕙珍碰面。我惊叫,薛蕙珍!她嫣然一笑,并不介意一个小姑娘冒冒失失地直呼自己的名讳,拉了拉我的小辫子,没说话。我激动地说你等着,掉头就往家跑。那天,我忘了把丝带装在身上。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折回时,薛蕙珍早走远了。我把手中的孔雀蓝丝带看了又看,失望极了。也不能怪薛蕙珍,她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小女孩的心思?

  后来也不晓得因为什么,薛蕙珍忽然不唱戏了,她调到大众浴池上班。

  离火车站不远有个澡堂子,不大,却是小城里的唯一。《穆柯寨》没了薛蕙珍饰演的杨宗保,对许多人都失去了诱惑力,包括我。

  忽然很想去看看在澡堂子里工作的薛蕙珍,于是偷偷地买了张票去了。

  澡堂子里雾气漫漫,站了好大会儿才慢慢地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几个穿白褂子的服务员正埋头拖地。薛蕙珍在哪?我努力地找。有个短发女拖地的姿态很好看,不似别人拖地时腰弯成弓形,动作蛮横夸张。她拖到我面前时说你是谁家的小姑娘,有没有大人陪着呀?声音很柔很轻,像棉花糖一般。我收回目光仔细看她,居然是薛蕙珍。她那两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哪去了?也不应该随随便便穿这么一件泛黄的白褂子吧,那粉色的铠甲呢?她手中应该拿一杆银枪而绝不是拖把。

  我突然很委屈,扭身跑了出来,看着手中的孔雀蓝丝带,哭了。

  从那以后,我不再关注薛蕙珍,她就像一张我曾经无比喜欢的小画片儿,突然被人撕破了,难受归难受,可过后,随手一扔,再也不曾记起。

  岁月悄没声地溜走,眨眼功夫,十几年就过去了,我重新回到了那座小城,路经剧院时,见门口水牌上赫然写着今晚上演《穆柯寨》,杨宗保的扮演者居然是薛蕙珍。

  树洞里深藏着一个故事,如果不是被人打破宁静,绝不会轻易启封,就像这块儿水牌,一下子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了童年。

  我选了最好的座位,静心等待着开演。

  开场的鼓乐让人激动无比,一身戎装的穆桂英面目姣好,神采奕奕,扎硬靠,腰挎宝剑,头戴七星额子盔帽,插雉鸡翎子。杨宗保依然是银枪在手,粉色铠甲,银盔素缨,明晃晃的护心宝镜,却少了先前的英气,杨宗保的身材不再挺拔,嗓音干涩缺少圆润,那杆银枪舞动起来也显得笨拙了些,面如冠玉的少年英雄不见了。

  满脑子都是以前的薛蕙珍,一个漂亮的甩发,一声穿云裂石的高腔,萦萦绕绕,挥之不去。

  原以为我忘了薛蕙珍,谁知她在心中悄悄地藏了许多年,可这会儿我的心情异常复杂,薛蕙珍是不可多得的翎子生,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演艺生涯最辉煌时离开舞台而待在澡堂子里?

  我毅然起身离去,甚至懊悔自己再来看薛蕙珍的戏是个错误的决定。

  昏黄的街灯下,有几只晕头晕脑的蛾子在绕着圈儿飞。我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剧团的驻地,这里大门紧闭,物是人非。

  我知道,翎子生这个行当太有讲究了,戴翎子的小生没平民,譬如《吕布与貂蝉》中的吕布,《八大锤》中的陆文龙,《群英会》中的周瑜,当然还有《穆柯寨》中的杨宗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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