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一口水库。
库水绿莹清亮,波澜不兴,像一只深邃的眼。
小孩喜欢在库边玩,摸虾、钓鱼、打水漂、割水草,稍有不慎,就掉进水里。
一天,骄阳似火,水库传来小孩的呼救声:“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
离水库最近的是水生家。
水生从地里锄草刚回,他赶快丢下锄头,顾不上喝一口茶,急急跑到水库,衣服也没脱,一下子跳进齐膝深的水里。小孩得救了,水生弄得污头泥脸,满身腥臭。
小孩的父母很是感激,请水生上门喝酒,并几次送来肉蛋。水生酒去喝了,但东西都退了。
一天,下了雨,水库又传来小孩的喊声:“救命呀!有人落水啦!”
水生正挑一担粪准备去施肥。他赶快把粪桶一甩,心急火燎奔到库边,连草帽也顾不上摘,一下子跳进齐腰深的水里。经过一番折腾,水生把小孩推上了岸,自己也喝了一肚子污水,脚还被碎石划了几道口子,鲜血直流。
小孩的大人送来名烟好酒,并让小孩认水生为干爸。水生笑着认了干崽,但东西一样也没要。
一场暴雨过后,库水猛涨,都有一人深了。
一天,水库边又传来小孩的呼救声。
水生感冒了,正请医生在家里打吊针。听到喊声,水生在床上一下子弹起,一把扯掉针头,用力推开大门,风一样跑到水库,一头跳进水里。
水生手忙脚乱,乱划乱踢,水花四溅,就是游不动。等他好不容易靠近小孩时,小孩一下子沉入了水底。他自己也体力不支,慢慢下沉。幸好两个大人及时游来,把他救上岸。
小孩死了,小孩的父母呼天抢地,肝肠寸断。
小孩入土后,小孩的父母去责问水生:“你入水后,怎么没救我孩子?”水生说:“我感冒了,全身像棉花一样软。”小孩的父母说:“你一个大男人,再怎样生病,救一个小孩是没问题的,你前两次不是都救起来了吗?你该不是想起我们两家以前一些口角是非,你就见死不救?”水生急了,胀红着脸,结结巴巴:“我怎么会……这样呢?我是……这样的人吗?其实……我不会……游泳。”小孩的父母瞪大眼睛:“啊,你是旱鸭子!那你瞎掺和啥?如果你不下水,随后赶来的两个会水的大人肯定会救起我的孩子。他们见你在水里,以为你能救,就没下水了。你这害人精,是要遭报应的!”
小孩的父母又哭又闹,不肯罢休。
水生气得脸色惨白,全身颤抖,一下子瘫倒床上,大病了一场。
一天,水库边又传来小孩的叫声:“有人落水啦!快救命呀!”
水生正准备吃饭,他赶快把刚端起的碗一推,把筷子一丢,连一口扒到嘴边的饭也没咽下,起身就朝门外跑。
水生的老婆一把拉住:“去哪?”
水生说:“救人呀!”
水生的老婆说:“你上次吃的亏还不够?你的病好了才几天?你还想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不去救难道就没有别人去救?”
水生挣扎着,但被他老婆死死拉着:“你今天如果不听我的话,我也去跳水淹死算了!”
水生拗不过,有气无力地瘫软下来,闷闷地吸着旱烟。
两袋烟工夫,外面大呼小叫起来,伴着许多人的哭声,显然有小孩淹死了。
水生两天都没出门。第三天一出门,对面的人看见他来了,脸一沉,赶快扭过头去;有的等他走过去,在他背后嘀嘀咕咕,指指戳戳;有的等他走出好远,脚用力一蹬,朝他背影狠狠啐一口痰。他只好无趣地往回走,正碰上族长兴德爹。兴德爹说:“水生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你真是造孽呀!”水生脸刷地红了,额头沁出汗粒,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睡觉,水生突然从梦中惊醒。他翻身起床,赤着脚,晃悠悠,向外走。他老婆赶快把他拉住:“你去哪?你干嘛?”水生说:“我去救人,刚才听见有人落水了。”他老婆说:“三更半夜的,哪有人落水,净说梦话,快睡。”但刚躺一会儿,水生又从梦中惊醒,冷汗湿了内衣,又说去救人。他老婆只好又把他拉住。如此折腾几次,窗外不觉光亮。
又一天,水库又传来呼救声:“秀英落水啦!秀英落水啦!”
秀英是水生的女儿。水生飞一样跑到水库,一下子跳进齐肩深的水里。他嘴大声地喊着,手笨拙地划着,脚胡乱地踢着。他呛了一肚子水,好容易站稳脚跟,朝水面搜寻,却没有看见人影。他再朝岸上一看,发现秀英正站在桥头,在一个劲喊他。这时旁边聚了不少大人,都朝他哈哈大笑。
水生狼狈地爬上岸,粗声说:“你们这样捉弄人,也太缺德了吧!”
一个村民说:“别人的孩子你不救,自己的孩子你就救,到底是谁缺德呢?”
水生气得脸色发青,领着秀英回去了。
又一次,水库又传来小孩的呼救声。
水生想起上次的恶作剧,没有出门。
过了一阵,水生家门前嘈杂起来,水生老婆扯天扯地地哭。水生冲出门一看,秀英湿淋淋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水生一下子栽倒,昏死过去。
水生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经常在梦中惊醒,头发白了一半,人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一天,山洪暴发,水位直线上升,连水库那座桥都淹了。
中午上学时,水库边又有小孩大声呼叫:“救命呀!救命呀!”
很快,一个人像小鸟一样飞来,一下子跳入湍急的水流中。
过了很久,那个小孩被推上了岸,但那个人被水流冲走了,再也没有上来。
那个人就是水生。
其实,水生小时候也落过水,也是被人救起来的。
只是水生走了,这个秘密也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