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三奶奶的五斗橱上安放着好几十个泥人,那些泥人差不多大小,眼睛鼻子嘴巴各有各的样儿,如一个个大活人立在面前。披着岁月的霞光,陶三奶奶常擦拭着这些泥人,泥人在陶三奶奶的手上泛着青光,无限生动着,散发着生命的气息。
泥人浸在我们的记忆中,时不时地跳出来,挡在我们面前。泥人啥时立在陶三奶奶的五斗橱上,没人能说的清,就像没人能说清陶三奶奶心中装下了多少大河的往事。
陶三奶奶是大河一本最老的黄历,但大河近百年的风风雨雨却仿佛在她身上不着痕迹。陶三奶奶一身黑衣,如黑玉般圆润,穿行在大河璀灿的日月星辰里。
陶三奶奶是大河的一个传奇。
那年,三月天里,桃花开得妖娆而泛滥,在一片妖艳的桃林里,二八佳人的陶家三姑娘和向家二少年向至善不期而遇。聪慧的陶家三姑娘在向家二少年眼里像一朵娇媚的桃花俊俏地盛开着。陶家三姑娘离开桃林时,也一下子勾走了向家二少年的心。
二天,媒婆就款款地踏进陶家的门,给向家二少年说亲。向家是大河方圆百里的首富,家道中落的陶家也是大河的大户人家,富甲一方的向家提亲,陶家似乎找不到理由不应允这门亲事。但陶三姑娘却不愿嫁进向家,说向家已兴盛百年,总有衰落的一天。陶三姑娘说她愿嫁平常人家,过着男耕女织的寻常日子。陶家自是不会让三姑娘嫁鸡随狗。
二年桃花怒放时节,向家二少年还是把陶家三姑娘迎进了门。
几年后,向家老爷病逝,家业一分为三,向家三个儿子各立门户,三足鼎立。
1946年,大河遭了天灾,先是洪涝,后是大旱,庄稼绝收。许多人家粮仓米缸均抄了底,屋顶也早断了炊烟。就在大河人气息奄奄时,陶家三姑娘竟然说动男人向至善开仓放浪赈济民众,帮大河人度过了生死劫。而向家其他两位老爷也因此事与兄弟反目成仇。
解放后,二地主向至善并没因当年开仓放粮善举而逃过一死,而是和两个兄弟一起被大河人坚决地执行了死刑。
结束二地主向至善性命的那颗子弹仿佛击中了陶三姑娘,陶三姑娘常不言不语,一身黑衣,去给男人上坟,在男人的坟头一呆就是半天。
死了男人的陶三姑娘却愈发像三月艳丽的桃花,娇媚动人。妖媚的陶三姑娘常在大河的地面上游荡,见人就说,向至善,你不该死的。你死了,大河再也没了良知……
大河人一个个低着头,不敢正眼看陶三姑娘一眼。
或许大河人对当年陶三姑娘劝向至善开仓放浪的义举心存感激,或许大河人突然明白二地主向至善罪不至死,大河人竟容许了陶三姑娘种种反动行为。
后来,一场长达十年的风暴骤然而至,陶三姑娘常执拗地给男人上坟,但每上一回坟都被大河人批斗好几天。陶三姑娘仍我行我素。大河人一致要掘掉向至善的坟,以绝祸害。
那年三月天,大河的桃花开得正艳,陶三姑娘一身黑衣,躺在男人的坟头上。陶三姑娘一脸恬静,像一朵盛放的美艳的桃花,没一人敢上前拽走她,似乎一碰她就像雨后美艳的桃花凋零了。那些高擎的锄头一直悬在半空中,再也没落下去。
这一幕多少年后还让大河人记忆犹新。
年年岁岁人不同,桃花依旧笑春风。陶三姑娘的桃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在我们的眼中也渐渐成了陶三奶奶。那场长达十年的风雨终于过去了,陶三奶奶的五斗橱上不知何时就有了好几十个泥人。
大河有不少人都见过陶三奶奶的泥人,但没人能说得清这些泥人是干啥用的?有人说这泥人是二地主向至善,陶三奶奶一年捏上一个让泥人陪伴它度着寂寥的日子。有人说这泥人是陶三奶奶用来压命的,陶三奶奶命里缺土,当年才想嫁进寻常人家……
关于陶三奶奶泥人的谜底却让大河的孩子揭开了。
三奶奶,你咋捏这些泥人呀?
你们二大爷不该死的。二大爷临死的那天,三奶奶答应了他,要好好活下去,要把你二大爷没走完的路走完……三奶奶就捏上些泥人,泥人没了,三奶奶也就干干净净走了。
我们知道了泥人还有这用处,就缠着陶三奶奶给我们捏泥人。陶三奶奶从不应允,陶三奶奶喜欢用麦秸稻草啥的给我们每人编成一只只蚂蚱公鸡小鸟啥的。
大人不喜欢我们跟陶三奶奶在一起。我们喜欢陶三奶奶,跟她亲。陶三奶奶喜欢我们,跟我们亲。
十多年来,陶三奶奶五斗橱上的泥人一年比一年少了,那些泥人去了哪里,除了陶三奶奶没人能说的清。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离开了人世,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临死前,这些老人都去看过陶三奶奶……
陶三奶奶去世前,她五斗橱上最后一个泥人也不见了。
那年,桃花开得比往年更艳,陶三奶奶平静恬淡地走了。陶三奶奶去了,那些泥人也去了该去的地方,不留痕迹,荡然无存,仿佛它们压根儿没来过陶三奶奶世界里。我们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个麦秸稻草编的小动物。
从那以后,大河的桃花一年比一年开得艳,大人们都说桃花像极了陶三奶奶年轻时的一张脸,只是现在谁也见过,这只是大河人的口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