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的极限

我携妻来到这个王国。打着收购丝绸的幌子。其实，我想悄悄地出手乌有。

　　我本是个乞丐，一夜之间，乌有使我腰缠万贯，而且，我娶了这个美貌的妻子。我害怕失却妻子，可是，乌有一天一天侵蚀着我的寿命。这个不起眼的乌有，是我化了一个最小面额的硬币得手。那个人自称四十岁，看上却有六十岁，生命正在他身上枯竭。

　　他说：你得到它，也意味着你折损，你得有精神准备。

　　我以为他是个笨蛋，因为，我欲要什么，乌有立即将我的愿望变为现实，包括我想象中的姑娘，我现在的爱妻是应我的愿望出现，那一刻，我想，我宁愿什么都不要，我要永恒相伴我的爱妻。

　　我强烈的欲望一旦呈现出实物，衰老同时在我的躯体显示出它的痕迹，就像缺乏水源的胡杨林，几乎可以感到看到衰老的速度。我体会到了那位外貌超过年龄的衰老的人的告诫了。

　　不过，我已无法转手这个乌有。我是在那片王土里最后一个接手的人。我想：乌有最初的起价一定是个可观的数字，每一个获得它的人，都以打对折的价格得手。我仅仅是无数个流转环节中的最后一环，因为，一个先令是最小的货币单位，它转到我的手里已是它的极限。

　　所以，我没告诉妻子（幸福多么像一种幻觉呀），我执意来异国的真正目的。我已打听到，一个先令，在这个王国还可兑换10个天罡。那是可用线穿起的铜币。

　　这个王国已闻知我的身份——一个经销丝绸的富豪。妻子陪伴我走访了多处丝绸作坊。丝绸料作无可挑剔。我克制着不去购买。我想，一旦收购，乌有当然会支持我，而我的衰老立刻加速（我已听到议论：老驴啃嫩草）。我是在预支我的寿命呀，我担心我的生命不可阻挡地脱离爱妻。

　　我只说：我看看再说。

　　都城的丝绸价格开始下跌，都试图攀比压价来赢得我的青睐。其实，我关注的是街角的乞丐。我曾有他们相同的处境。那时，贫困使我自卑，现在，我揣着衰老的自卑，我担心自己已经不配爱妻了，甚至，她像我的女儿，可当初，我俩是天生的一对呀。

　　妻子一向顺从着我，她不催促我。我趁妻子着迷美丽图案的丝绸的当儿（女人的天性很像柔软的丝绸），我开始接近乞丐了。我给他描绘了一个他想都不敢想的图景。我出示掌心里的乌有。

　　我说：你得到它，你可以像国王一样享受了。

　　他说：我买不起。

　　我说：你这罐里的铜钱足够了，五个铜钱，乌有就归你了，那时，你可以展开你想像的翅膀，它可以带你到达你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财富。

　　他以为我在骗他，说：这是我好多天讨的钱，你看，我的腿残废了，要是这真是乌有，那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欲解释：乌有不等于无有，你得到它，是以生命为代价罢了。

　　他说：我宁愿获得一时的享受，我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这话，跟我当初的想法相同。可是，妻子不知何时，已候在一旁。

　　他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女儿，我的女儿已嫁人了。

　　我说：这是我的妻子。

　　他吃惊但又抱歉地打量着我妻子。妻子的脸顿时沙漠初升的太阳一样一片绯红。

　　晚上，妻子说：我替你办那件事吧？

　　我瞒不住了，说：还是我亲自处理吧。妻子说：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只想妻子保持永恒的青春。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小事一桩，不必拉你进来了。

　　妻子说：你打算来这个王国，我已知道你的想法了。

　　我沉吟片刻，说：我害怕失却你，这样吧，你必须以五个铜钱的价出手，不得低于这个价了，转掉乌有，我俩立即离开这个王国。

　　妻子的笑像花蕾舒展开一样，说：我替你分担忧患，我很高兴。

　　我说：不过，你得关照对方，得到的同时也是失却，还是把话挑明了，我们已经给那人留了出手的余地。

　　妻子要我放心。这一夜，我和妻子进入了欢乐的高潮，之前，我以为自己不行了。

　　第二天，妻子告诉我，已处理妥当了。傍晚，我很快闻知，都城的一个乞丐成了暴发户——它引起国王的关注。他像狂欢一样挥霍着。隔一天，他已判若两人，他过度地使用了乌有，像在沙漠里迷途，经受了可怕的干渴——穷困的干渴，他一下子慌了，因为，他料不到他转眼成了干瘪的老头，他看清了乌有的威胁。而我舒了一口气，终于解脱了。

　　临近告别这个王国的那个晚上，妻子拿出了乌有。

　　我说：怎么，你又回收了它，你难道不知道它的危险？

　　妻子说：人们得到它，才害怕它。

　　我说：你交给我，只能把它留在这个王国了。

　　妻子说：它已到达了它的极限。

　　我说：你用什么价回收了它？

　　妻子竖起一个指头，说：它的极限，它已抵达了它流转的终点。

　　我说：我宁愿不要它创造的繁荣，可我不能失却你。

　　妻子平静地说：我只不过是它的幻像，它的影子，你的愿望通过它呈现了，和你相伴，给了我美梦一样的记忆。

　　我惊愕地看到了妻子的消逝——是雄鹰飞过留在地面的影子一样，她隐失了。乌有同时也不见了。我慌忙寻找。我只有一个愿望，我要见爱妻。

　　我在屋里，后来又上街，一门心思地寻找乌有。我连回到故国的盘缠也没有了，我不得不留在这个王国寻找乌有。这个世界，惟有我知道乌有的神力。衰老伴随着我的寻找，我仅仅剩下支撑着我的这个念头来打发余生，我一天一天地接近着我自己的尽头——我的外貌已融入这个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