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星星你最亮
从好再来酒馆出来,谷稗子喝得几乎不省人事,走路趔趔趄趄,一路扭秧歌,西北风一吹,慌不择路,手扶一根电线杆,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吐后才发现,他把一腔污秽,都吐在了脚下的一个樱桃筐里,筐旁坐着一个女人,正吃烧饼,吃惊地看着他,满筐的“红”变成黄时,顿时眼里汪起了泪。
谷脾子知道自己惹了祸,抹着嘴巴,挑着睁不开的眼皮,不耐烦道,哭哭哭,就知道哭,不就一筐樱桃吗,又不能买汽车,又不能买嫁妆,有什么了得?说着想走,女人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裤角。女人说,你不能走,你得赔我,这是用来丧葬的钱。
丧葬?谷稗子停下了,他说,你以为是小猫小狗啊,一筐樱桃够丧葬?骗谁呢?又想走。女人见拉不住他,哭出了声,大街上已有行人向这里频频观望。谷稗子摸了摸兜,没有钱,钱都让他买酒喝了,但看到女人拼死拼活的样儿,他的酒醒了一半,觉得是有愧于人家,口气就软了下来,说,那你等着啊,我去前边的取款机给你取款。
他在前边手舞足蹈地走,女人在后面跟着,却没忘记拎着她那大半筐樱桃,几只苍蝇跟了上来,直往筐里谷稗子吐出的污物上盯。谷稗子回过头说,你丢不丢人啊,弄得满大街苍蝇蚊子都来报到,又不是蝴蝶,蝴蝶才不喜欢你的红樱桃呢。女人没听他的,依旧拎着樱桃,依旧抹着泪,依旧跟着这个醉鬼。
取款机是户外的,谷稗子站在它前面,往里放卡,放里吐出来,又放里又吐出来,谷稗子就说,让你跑,让你跑,让你跟野男人跑。谷稗子的话当用了,那卡再也不吐了,过一会儿,一张钱出来了,百元大钞。
谷稗子拿着钱,对女人说,没有小的了,这是最小的,最大的是一千的,你没见过,最小的买你这筐樱桃我也亏呀。说着把一张钱一撕两半,给女人一半,自己揣起一半。走出好几步了,回头对女人说,要想要另一半,给我送去一筐。谷稗子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小区,2栋2单202室,全是2。又拍拍胸脯说,我也是二,记住了吧?
这是奇遇。旁边看热闹的人也都觉得这是奇遇。
但是还有一桩事比这还奇,奇得谷稗子自己都目瞪口呆。
这要从谷稗子的家庭说起。谷稗子离婚了,媳妇有了外遇,离婚时女儿归了他,谷稗子从法院把女儿抱回时,女儿是熟睡的,老老实实贴着谷稗子的胸脯,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小猫,可是醒来就不一样了,由小猫变成老虎,对谷稗子又蹬又挠,又撕又咬,俨然他不是爸爸,是陌生人,任谷稗子怎么哄,怎么吓唬,哭声就是一浪比一浪高。
女人就是这一刻迈进2栋2单202室的,她是来给谷稗子送樱桃,断不是去要他那一半钱的,有人告诉她,一半钱到银行也能换五十元,而她那樱桃也就值三十元,女人实在,不想占别人便宜,就决定再给他送一筐。
那天所有的门对女人都是敞开的,小区的刷卡门临时出了故障,女人一拉就开了;单元门不知是谁用砖头掩上,驱赶楼道里的潮湿味;谷稗子家的防盗门也开着,他愤怒地指着门外,对大哭不止的女儿吼,你走,有本事自己走,找你那死妈去!
谷稗子的话音刚落,抬着的手还没放下来,一筐红樱桃像太阳一样出现了,再一看是女人挎着篮子站在门外看着他发愣,也许是红樱桃吸引了女儿,也许是女人温和的态度吸引的女儿,女儿也停止了哭泣,也看着门外的女人。那天女人穿着件深蓝色带白色小花的短袖衫,樱桃四周露着嫩嫩的绿草,站在门外,像刚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一样新鲜。
女人没有进屋,她只迈进一只脚,脚踩在踏垫上,最大限度地把篮子放进谷稗子的房厅,其实是放在满脸鼻涕泪的女儿面前,对谷稗子说,给孩子洗点吧,小孩子最爱吃这个了。说完,退出门,转身下楼,可她还没迈下两级台阶,屋中的孩子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且比刚才哭得更厉害了,谷稗子见状,忽然歇斯底里地奔向门口,向着女人吼道,你走什么?能来就别走,你想让她哭死啊?
谷稗子不讲理了,他愤怒了,他被哭声不止的孩子弄得失掉了理智。
女人听了他的话停下了,只迟疑一下,就又回到了谷稗子家的门前,孩子见到她果然不哭了,她望着女人片刻,忽然张起小手,向女人颤颤着奔来。女人顾不得换鞋,走进来,抱起她,为她擦泪,并在她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再抬头看谷稗子时,发现这个男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正委屈地掉泪呢。
女人想,早知这样,不如给那死鬼烧完七期再过来,这我可怎么走哇?
孩子这会儿破涕而笑,用她细细的手指去摸女人衣服上的小花,蓝底白花,她摸得很仔细,数星星一样,像是要把它们一颗颗摘下来。
七喜
我的妈妈七喜,每天做大豆腐,她要早三点钟起床,把泡好的黄豆搅碎了,放在锅里熬了,然后再放在模子里凝固,六点钟时,她就会推着车子,串街走巷了,吆喝,大豆腐了唻,又白又嫩的大豆腐!
七喜做我的妈妈,已经两年了,她来自乡村,一个叫土方的窑洞。她来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沉浸游戏厅了。七喜说话口音有点垮,听上去怪怪的,得半天才能闷乎明白,比如七喜说,小伙子,十八岁咧,打游戏,打不出个翘鸡鸡。我没听懂七喜的话,不知她啥意思。但是紧接着她给我补裤子,我看懂了,差点没把我笑抽了。
我的牛仔裤上,有不少洞洞,都是时尚洞,屁股上一个,大腿上两个,膝盖上一个,都是我用剪刀一个个挖的。七喜看到这洞,心疼得了不得,七喜说,没妈的孩子真难过哟,看把这裤子破的。
这天早晨,她饭都没吃,一心给我补裤子。
我赖在被窝里不起床,任七喜补,也不告诉她那是时尚的标志,反正她补完,我再拆下去,她不怕麻烦,我随意。九点钟时,七喜终于补完了,她咬断最后一根线,我以为她会走出我的屋子,我好起床,她在我没法起,十八岁也是男人嘛。
可是我没想到,七喜竟掀我的被窝,她一边掀一边说,裤头不会有洞洞吧,要不要补一补。妈呀,她这是做什么呀,我惊得叫了出来。不想这简单的两个字,竟引得七喜流下了眼泪,她说,你叫我妈了?我没白给你补裤子?没白给你做包包吃?
这下我不能不起床了,我不起床,我不知她还会出我什么丑。可是我起来了,也没挡住七喜对我的进一步审视,七喜盯着我的前裆,忽然惊喜地说,哎呀呀,翘鸡鸡哟,生男孩呀,快娶婆娘吧。这下我被她弄得满脸通红,哭笑不得。
七喜没把我当外人,当成自己的孩子无疑,可是她也太,太,太大言不惭了,竟然对我的私处品头论足。我涨红着脸,向她吼,哪有钱娶媳妇呀,娶个媳妇要十万块。
七喜听了我的话,她发起了呆,我把她一个人扔在屋里,迅速窜进洗手间,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挺翘的,尿摧得它鸡犬不宁呢。
这以后,七喜开始大包小包往家倒动东西了,先是大锅,特大号的,然后是吹风机,也是特大号,后又是煤球,她快把我家楼下的小土屋给塞满了。我由着她,反正老爸在外做买卖,老爸找她,纯属是让她照顾我和这个家。
我继续打游戏,且越打越迷恋,游戏厅所有的版本都让我打遍了,且打遍天下无敌手。这天我正酣战,一只手落在我的肩头,回头一看是七喜,我心里禁不住又“妈呀”一声,游戏厅太吵,听不清她说什么,只见她一只手拉住我,一直把我拉到门外,这才说,都这么大了,还玩游戏咧,不如去玩台球,那里清静。我甩开她的手,闷闷地说,你给我钱啊?
我是想和七喜较劲,没想到,她真的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卷钱,都是一元五元的,七喜说,这些呀,是我今天挣的,刨去豆子钱,刨去煤钱,就剩这些,足够你打台球的了。
我没想到七喜会这样,发愣的时候,七喜把钱塞到我的手里,走了,走出好远,还回头对我说,以后,得为你的翘鸡鸡攒钱了。
这天我给远在省城的爸爸发了短信,告诉他七喜的行为,爸爸只回了一句,七喜是特别的,你要学会爱她。
转眼,冬天来了,冬天是卖豆腐的好时节,我几乎见不到七喜的面了,她都是把一整天吃的,给我放在保温电饭煲里,菜像菜,饭像饭,而她自己,却一如既往,卖大豆腐,乐此不疲。
有一天我趁她不在家,钻到土房里,想看她怎样做的豆腐,这一看我的心酸得再也不想去台球室了。
土房里堆着高高一垛黄豆袋子,她什么时候把这些弄回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她得怎样再把这些黄豆变成豆腐,又怎样一块一块送到各家各户呢?这一想,我觉得有点对不住七喜了,我虽不去电子游戏厅了,可是到现在为止,我们这一地界,打台球,我是大王了。而我花掉的,都是七喜的钱,从某种程度说,打一杆台球,就是打掉七喜一块豆腐。
有了对七喜的感激,再用起钱来,我就谨慎得多了。打台球的心思,也不那么浓了。这天我破天荒没有去台球室,而是坐在家里,思考自己以后是否应该做点什么,不想七喜走了进来,她笑嘻嘻的,说,我给你找到喂鸡鸡的了。我吓了一跳,慌忙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私处,不想七喜看到我这个动作,脸拉了下来,说,哪有娃怕妈的,哪个妈不知儿子有翘鸡鸡。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又开始笑嘻嘻了。
我看到,照片上有一女孩,胖胖的,有点丑,可七喜的脸上,却洋溢着灿烂而满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