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人爱喝汤,这是祖辈血脉里传下来的积习。就连外地来的人也要好奇地尝个鲜,看看这令古城人着迷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古城汤馆遍地,不下百家,而尤以老孙家最为著名。老孙家三代卖汤,积下了名声,有块百年的招牌,很多人喝汤就是冲着他的牌子去的。现任掌勺老孙头十几岁起在汤馆给他爹打下手,深谙个中玄妙,加之个人勤奋,二十出头就接了他爹的勺,不久之后,他爹把柜上的事也一并交给他打理,算是正式接了班。
老孙家的汤好喝,常有人不辞辛苦,从城西跑到城东,就为喝他的头锅汤。头锅汤就是每天开门做生意的第一锅汤,常常是熬了一晚上,味浓好喝。日子久了,坊间渐有传闻,说老孙家的汤之所以好喝,是因为他家有一锅煮了百年的老汤,每天煮新汤时,舀一勺老汤兑进去,味道自然鲜美无比。老孙头听了,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他自知家中没有什么老汤,若非得说有什么秘诀,那就只有一个——自家店面上的那块老招牌。
每天下午六七点老孙就要开始备料熬汤,熬完封火,第二天早晨五点多钟起来再熬。熬汤的过程非常讲究,需购买新鲜牛骨牛肉,将牛骨砸断铺在锅底,牛肉洗净切成大块,铺在骨上,加水过肉,旺火烧沸,撇净浮沫,将汤滗出不用。再加上适量清水,煮沸后再撇去浮沫,随后放少许牛油稍煮片刻,再撇去一次浮沫。将大料花椒用纱布包起,与姜片、葱段、精盐一起放入锅内煮沸,炖成奶白色即可。起锅之后,再佐以各种调料提味。一锅汤卖完,就从后院的另一锅里取汤兑来,少加清水再炖,如此而已,根本没有什么老汤。有时食客说起有关老汤的话题,老孙只是一笑,也不否认。
老孙六十岁头上,萌生了交班的意思,怎奈两个儿子,竟没有一个愿意接手。老大早在城西开了一家饭店,整天借口忙不愿意和老爹见面。小儿子研究生毕业在上海找了工作,偶尔回家,听老孙说了交班的意思,连连摆手,“No”个不停,好容易在大城市混个白领,谁愿意回这小地方卖汤搞得一身葱花味,耽搁有志青年的远大前途。老孙一想也对,只得又将老大叫来,好一通说教。老大听了,沉吟半晌,说:爹,不是我不愿意干,是像你这样卖汤利太薄。你想,一碗汤卖一块五,刨去买肉买骨葱姜调料煤火人工,也就剩下了几毛钱,再交交税,就算你每天卖出一二百碗,也只能顾住自己一家的嘴,赚不了几个钱。要想交给我也成,您以后不能再干预。老孙想想,老骨头一把了,还干预什么呀,再说单凭自家那块百年的招牌,生意也不会坏哪去。
老孙交班后过上了逍遥自在的日子,种种花、养养鸟,自得其乐。偶尔问起汤馆的景况,老伴说老大早把媳妇派过去照看了,你还操哪门子心?老孙听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哼着“谁说女子不如男……”就出了门。
一晃眼几个月过去了,那天老孙突然心血来潮,想喝口热汤。在汤馆掌了一辈子勺,本来对喝汤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今天却不知怎的,嘴里要淡出鸟来,非得喝碗鲜汤过过瘾不可。谁家的汤也没有自家的好喝,老孙头有这个自信,颠颠地奔城门楼子而去。
儿媳眼尖,见老孙头闪进了门,麻利地迎过去扶他坐下,大声招呼里面:来碗汤,多放点肉。老孙问:老大不在?儿媳陪着笑答道:他那边忙,给我雇了个掌勺的和俩跑堂的,让我在这儿掌柜。老孙闷闷地哦了一声,环顾四周却发现顾客不多,全然没了以往门里门外皆是人的盛况。待到汤端上来,如同清水,直视无碍,喝在嘴里淡然寡味。老孙重重地闷哼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探头往里间灶上一看,大锅上面不知何时引了一根水管,正滋滋往锅里加着清水,锅底摔了几块肥油,根本没了鲜肉棒骨。老孙见了,骂句娘,转身离去,急得儿媳在后面唉唉直叫。
出了门老孙沿街徐行,一路摇头一路叹气,耳边听得有人唤。回头一看,却是以前汤馆的食客老张。老张见了老孙劈头就是一句:你们家老汤是不是卖给别人了?老孙有点懵,定了神问老张什么意思。老张一笑:什么意思?你去老马家尝尝就知道了。老马?老马是什么人?老张一指:后街,马记牛肉汤,新开张的。
老张寻了马记牛肉汤馆,全新的门脸,簇新的招牌,不像炖汤的世家,店内外却人头攒动,竟然连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有个年轻小伙子给他让了个座,老孙谢过坐下,鼎沸的人声里隐约听见有人闲聊,说马记用的是老孙家的老汤,老孙家现在只剩下清水了……老孙心里一百个不信,暗暗将这些不明就里的人骂了个遍。
待到汤端上来,只一口,恍惚竟如自己亲手熬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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