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二题

名 票

  

  紫荆花园小区里的京胡锣鼓声,自打建成那天起便响彻云霄。

  其实,紫荆花园说是小区却并不小,占地约有30万平方米。每到夜晚降临,小区里上年纪的男男女女便会相约涌到爱民超市一侧的舞台前,一饱各路京剧票友奉献的精彩剧目,那真是比专业也差不到哪儿去。

  票友协会自然是要有头儿的,B区28号楼的程少秋便是票友们一致推崇的头儿,尽管之前他曾推辞了多次。大家选程少秋的理由很充分,入京戏这一行当时间早,懂得的剧目也多,而且唱腔圆润,声调高亢。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他能坚持为大家服务,具有号召力。

  据说,程少秋的唱腔曾博得过在任市长的喝彩,也代表本市票友协会去省里参加过调演,别看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每当锣鼓点一响,京胡叫板声起,他立刻粗眉上挑,目光炯炯,丹田提气,有腔有调的韵律便自喉咙而出,因此被人们称为“名票”,虽然程少秋自谦地并不认可这个称谓。

  不过,名票的话却是板上钉子,动不得的。

  究竟晚上唱《望江亭》,还是《辕门斩子》,都要由程少秋根据人员的变动作出安排。这时候,程少秋俨然一位率军征战的将军,指定哪一位演什么角色,对方是绝对不能摇头的,他大手一挥就是更改不了的命令。

  演出所需费用自然也由程少秋出面协调解决。可能是他的名气大,也可能是他的精神感染了对方,每到一处化缘,常履平地一般顺利,也因此更受大家拥护。几年下来,队伍就有越来越壮大的趋势。

  程少秋最服人的是他的细心,他向大家灌输的理念是,即使是业余演出,也得讲究一定水准,那就是演出时要一丝不苟。有人演出时会忘记摘掉手腕上的手表,或者还习惯性地戴一副眼镜,那自然逃不过程少秋的眼睛,每每这时,他会一边摘手表或眼镜,一边调侃对方:“怎么,你想要曝场啊?”

  至于怎样出场,如何站台和迈步,秋少秋更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示范、指点,直到大家准确做到位。

  不过,毕竟是上年纪的人,程少秋越来越有力不从心之感,在一个雪夜,他摔了一跤后,身体状况便大不如从前。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程少秋从老伙伴们中点了将,让老同事徐魁接过了他的指挥棒。自此,程少秋便退到了幕后,兴致上来了就跑一下龙套,倒也自在其乐。跑龙套不用什么唱腔,就是扛着一面大旗跟在主角身后,或者轻甩水袖,跟着主角在舞台上转那么几圈。不过程少秋毕竟是程少秋,一板一眼依然那么传神到位。

  许是上次那跤摔得不轻,演《廉锦枫》那出戏的晚上,程少秋便和徐魁告了假,闭目养神在家休息。

  在老伴的唠叨声中,程少秋眉头锁得紧紧的。听着外面的喧哗声和调试的京胡,他慢慢又从床上坐起来了。然后,不顾老伴含泪的斥责,摇摇晃晃便朝爱民超市的舞台走,吓得老伴赶紧拿了件衣服跟在身后。

  来到后台,拉开门帘,程少秋却傻了。有一个老伙计坐在那儿正化着妆,虽然那老伙计的脸苍白得吓人,但却难掩一丝莫名的兴奋。

  “这是怎么回事儿?”程少秋威严地叫来了徐魁。

  徐魁悄悄把程少秋拉到一边:“这位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他看这出戏很久了,就想过一把戏瘾。你不是病了嘛,再说也不过是个扛旗的龙套,所以我就安排他上了。”

  “谁说我病了?我好着呢!”程少秋脸上的肌肉跳了跳,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那位老伙计看到程少秋这架势,知道今晚自己没戏了,便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既然程老师来了,还是您请。我是闹着玩的。”

  徐魁想拉那老伙计,老伙计却红了眼圈摆了摆手,退出了后台。徐魁又想向程少秋解释,程少秋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徐魁便叹气了,也红了眼圈跟着追了出去。

  尽管只是跟着主角在台上跑了几圈,演出完毕程少秋还是感觉到了眩晕。

  更让程少秋眩晕的是之后的一天上午,他居然听到了窗外的京胡声,便让老伴搀扶着去看究竟。在C区15号楼门前他停住了,他看到了门前几个人穿着孝服,以及他的许多老伙伴,其中自然也有徐魁。叫过徐魁,半天他才哽咽着说,逝者就是那天晚上准备顶替程少秋的戏迷,他患癌症已经多年了,酷爱京戏的他便天天去公园吊嗓子,总想着有一天能够登台过回戏瘾,票上一把,哪怕只是个龙套角色。

  程少秋脸色惨白,一阵晕厥便被老伴抱住了。自此,再有人称呼他为“名票”,他会柳眉倒竖,似受了污辱一般。

  

  小生

  

  方董是个农村娃。自小喜爱哼上一两声京戏,七岁时被送戏下乡的老师发现带到了北京。

  方董灵性极高,不到一年光景就登台演出了。随着他演绎角色的增多,送予他的掌声和鲜花也越来越多。特别是他扮演的小杨四郎,几乎成了方董的经典形象。

  一次次进录影棚,又坐飞机到美国演出,方董渐渐成为老家的一个奇迹和传说。方董将自己所挣得的钱攒下来,给父母盖了三间大瓦房。没有人不羡慕方董的父母,纷纷出主意说等方董再唱几年,他们两口子可以到北京和方董住一块儿,即对方董是个照应,也免得方董有了钱,在坏人唆使下走了岐路。方董的父母也正是这样描慕着他们的未来。

  方董十五岁时,几乎红遍大江南北。父母打算近期就和儿子商量到北京陪学的事。

  结果,他们先接到了方董老师的电话。老师说:“你们来一趟北京吧,是有关方董的事,我们见面再详谈。” 方董的父母不明就理,又不好深问,赶忙安顿好家里的一切上路。

  方董的老师到机场接的两人,并直接安排他们住进一家宾馆。老师的脸色有些灰,沉吟好长时间,才吞吞吐吐地说:“方董被查出患了白血病。”

  方董母亲顿时就哭了,老师摆出下沉的手势:“你们两人千万要冷静,这种病目前也不是不可以治。找你们俩来就是商量个对策。”

  再见方董,父母见他明显消瘦了许多,演小杨四郎时滴溜溜的大眼睛也似失了光彩,一家人就拥抱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的身影便常穿梭于北京各大医院之间。专家诊断,方董需要找到与他相符的骨髓配型,医院正在积极努力。专家说他看过方董扮演的小杨四郎。

  一家人期待着奇迹的发生,这期间方董开始化疗。

  渐渐地,方董的眉毛掉了,头发也一撮撮地脱落了。

  父母的心每天都深渊似地跟着往下沉。

  方董的体重也增加了,由六十五公斤增至八十五公斤,胳膊和腿却越发地干瘦,简直就像细细的笤帚杆儿,而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方董常对探望他的人自言自语:“这回老天爷可要考验我了。我长这么大,走过的路一直很顺,看我能不能闯过这一关吧?”

  父母常常以泪洗面,但在方董面前又要表现得坦然,便说:“我们还等着你在北京给我们安家呢。”

  方董就很郑重地点头:“当初进北京学戏,是你们和乡亲们东拼西凑给我拿的路费,我到今天也没忘记。等着我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会继续红下去的。”

  那天父母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了,方董便笑笑说:“我给你们唱戏吧?”

  方董就哑着嗓子唱:谯楼鼓打四更牌/杨四郎心中如刀裁。

  方董唱得浑然忘了自我,父母的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颗颗落下,怕他看见急忙扭过了头去。

  方董的病情激起了波浪,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来自各地的信件、玩具和零食,方董开心极了,也自豪极了,圆鼓鼓的脸蛋一笑就是一朵花。特别是有一个美国的小戏迷,给他寄来了自制的贺卡,画面上,那个小“杨四郎”睁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煞是光彩,看到的人都说方董这扮相真是深入人心了。方董却歪了歪头,淡淡地说:“看着怎么不像是我呀,我哪有那么好看?”说得在场的人无不转过头去。

  媒体也开始关注方董,其中有一记者被誉为赵帮办,她的电话几乎成了方董的热线,不断有捐款源源不断地汇到她指定的账号上,再转交给方董父母。

  每次方董都会与赵帮办聊个没完,他管赵帮办叫姐,说:“姐姐,我谢谢你的热心,我会让自己挺过这一段困难的。你信吗?我还会唱很多大戏,会很红很红,会挣很多很多钱,让父母过上好日子。我还要报答那么多好心的戏迷,报答帮过我的每一个人……”

  赵帮办忍着没让眼泪下来,说:“等病好了我们不一定非要唱戏嘛,还可以做别的啊!”

  方董仿佛没听见赵帮办的话,眼睛里有了向往,并且越来越痴迷。

  四次移植母亲的半相合骨髓,严重的排异反应让方董痛得咬牙切齿,他对不忍心下手的护士说:“没关系的,我能挺住!我给你唱戏吧,你爱听什么?”

  方董反向爬在床上,每一个字好像从牙缝里挤出: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十五载到今日才吐真言……

  护士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跑出了病房。

  那天,老师来看方董,方董又唱起了《上天台》,然后问老师:“我唱得有什么不对吗?”老师嘴唇抖动着回答方董:“你唱得对,唱得棒极了。”

  方董的呼吸越来越虚弱,他喊来了妈妈:“妈妈,我不唱戏了,我给你唱歌吧?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行吗?”

  父母泣不成声,方董却摇摇头:“你们别哭,这怨不得你们,我努力过了,可是我真的很无奈……”

  病房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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