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被湘西莽莽苍苍的群山掩埋了的往事。
财主家的公子钟天槐是个性虐待狂,先后娶的四个老婆都被他折腾死了。第四个老婆死后,他看上了另一个财主的千金、色绝一方的田玉莲,聘礼送到了田家。田家对钟天槐的兽行曾有耳闻,但当时湘西土匪横行,钟家与不少山大王往来甚密,田家不敢不从。
当花轿抬到钟家大门口时,一股从天而降的土匪把田玉莲抢走了!
抢走田玉莲的匪首叫覃国卿。他奸淫烧杀,做恶多端,人虽生得矮小丑陋,却精力过人,有行走如飞、枪打飞鸟的功夫。覃国卿手下几百号人枪,钟家奈何他不得,只好作罢。
回到寨上,覃国卿即欲行歹事,田玉莲拿剪刀对着自己胸口道:“你是想娶我还是想玩我?”覃国卿先是一怔,而后夺剪刀扎在自己胳膊上:“明媒正娶!”三天以后,十七岁的田玉莲就成了覃国卿的压寨夫人。在她心里,覃国卿身上那种野性的男人血气弥补了他的一切缺陷和劣迹。对于覃国卿的继续为匪她丝毫不加规劝,认为女人的本分只是侍候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石头抱着走的家教,早溶化在她的血液中了。
1951年覃国卿匪帮被围剿殆尽,他自知死罪难免,决定只身潜逃,继续为匪。临行甩一把浊泪叮嘱田玉莲:“咱们的缘分该结了,你看上谁就跟谁过日子吧!”田玉莲跪下抱住他的腿:“我是你的人,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曾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田玉莲,随覃国卿逃进了人迹罕至、野兽出没的深山密林,开始了长达十五年连野人都不如的生活。
吃的是树叶草根,睡的是山洞草丛,每时每刻都准备对付狼群、豹子、毒蛇的袭击。夏天风雨雷电、蚊叮虫咬,身上全是毒蚊叮的紫块;冬天天寒地冻、无衣无被,夜里两人只能抱在一起以免被冻死。更为严酷的是:剿匪部队和民兵从没放弃对覃国卿的追捕,四处贴有告示——击毙、活捉覃国卿均可得到高额奖赏。为躲避追捕,白天他们必须不停地在山谷间奔走,拼杀是经常的;夜里必须有一个人醒着,而且睡一会儿就得换地方……这些磨难理应由覃国卿一人承受,而田玉莲心甘情愿地替他分担了。她替他扛枪背子弹,替他找吃的、打草鞋,为他包扎兽齿或枪弹留下的伤口,协助他同迎面扑来的猛兽死拼……她从不抱怨什么,但心里总涌动着一个奢望:当一次母亲。
覃国卿允许她怀孩子、生孩子,却不允许她养孩子。逃进深山的第一年她就怀孕了,挺着大肚子在方圆五百多里、不见天日的险山恶水间摸爬滚打,在枪弹和兽爪间拼斗,好不容易十月怀胎,分娩在寒风凛冽的石缝里,当婴儿放出第一声啼哭,就被覃国卿掐死:“要活命,就不能要孩子!”田玉莲哭得昏死过去,活过来她把咽了气的孩子搂在怀里,说:“孩子,不能怪你爹心恨……”
第二、第三、第四胎都是这样。
到1965年,田玉莲要生第五胎了。她跪着求覃国卿:“你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咱们养个孩子吧!让孩子活到会喊一生妈你再掐死他。”
那是在大庸县的一条山谷里,那是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树影迷离,露凝草长,覃国卿答应了她的请求!田玉莲一下子扑进覃国卿怀里,胸膛中容不下的滚滚幸福,都哗哗地从眼眶里溢出来:“我就要当妈了!我们就要有孩子了!到时候,孩子会吃我的奶,会喊我妈,会蹦蹦跳跳地在我们前头跑,会……”
女人最低的最本能的要求莫过于当妈妈,女人最高的最强烈的愿望也莫过于当妈妈。世上也许只有田玉莲能真正体会到这些,如同水中的鱼并不认识水,离了水的鱼才能真正认识水那样。覃国卿是她的天,“天”允许他当母亲了!
从这天起,见到蒲公英花绒和鸟的羽毛,她就一点一点收集起来,准备将来包裹孩子;见到好吃的野果她就一颗一颗积攒起来,晒干后背在背上,准备生孩子时吃,以便有充足的奶汁……三十五岁的田玉莲就要当母亲了!
当年三月,他们再一次被罩进了数万人围捕的网里。田玉莲双手护着肚子,不停脚地跟覃国卿又奔又躲了七天七夜,逃到了桑植县苦竹河。这里是“网”的边缘,穿过永桑公路,就是莽莽苍苍的卧云山了!
覃国卿扶着田玉莲摸到永桑公路边,公路上刀枪林立,三步一岗。覃国卿正要举枪打开一个缺口突出去,田玉莲突然呻吟起来:“我怕是就要生了……你逃吧,我实在疼得受不了了!”
覃国卿不忍心撇下田玉莲,扶着她退到山上,钻进一个叫小缸钵的山洞。田玉莲咬着一团草呻吟了一夜,她估计第二天就可以生了。
第二天搜捕者发现了他们,包围上来的有七千人。
覃国卿凭险据守,开枪顽抗。交火中,一颗手榴弹飞进山洞,覃国卿当即死亡;弹片同时也击中了田玉莲,隆起的肚子被划开了。她双手护着裂开了的肚子,向人间、向洞外苍茫的群山,发出了一个最终没有成为妈妈的女人最终的哀求:“留下我的孩子……”
云遮雾障的湘西的群山,掩埋了一个该死的真正的土匪,和一个不该死的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