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有伟大的人格(下)

周海亮作品连载《情感炸弹》之

  

  西双对罗衫说,知道楼兰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她想和我复婚。

  说话时他们坐在罗衫的单身公寓里吃面,罗衫闻到此言,猛抬起头,表情惊异。一根面条抻得很长,挂在她的嘴角,不停地荡来荡去。

  这不是胡闹吗?罗衫就像一尾飘着胡须的鲤鱼。

  的确是胡闹。西双说,假如我们真的又产生感情,真的对那段婚姻恋恋不舍,婚后真的可以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复婚也未尝不可。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与她,不可能再有丝毫感情——我指的是夫妻间的那种感情。我去看她,我借给她钱,都不过只是怜悯——我不忍心让她死在那个出租屋里,就这样。

  她怎么会产生这种疯狂的想法?

  我想是因为感激。西双说,还可能因为她不想留下任何遗憾。你知道,一个人在临死以前,总会产生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

  可是,哪怕她有再多想法,也总得替你想一想啊!

  西双说的确是这样。什么叫夫妻?患难与共才叫夫妻,对不对?现在我借给她们三万块钱,这三万块钱,她们必须得还。假如我们复了婚,这三万块钱,就变成共同财产,拥有者变成我和她,当然就不必还了。你听说过哪位妻子还他丈夫的钱吗?更何况还是给她治病的钱。

  西双说这还不是什么问题,大不了这三万块钱我不要了,可是,假如我们真的又成为夫妻,你说我是应该希望她好起来还是希望她好不起来?万一真的出现奇迹,万一她的病治好了,死不了了,两个人一起面对婚后的漫长生活,怎么办?继续疙疙瘩瘩凑和着过?肯定不行。还得离!那么,不希望她好起来?希望她结了婚就马上死掉?那还是一个正常人的想法吗?那我就丧尽天良了。

  西双说这仍然不是问题的关键,大不了我真的丧尽天良,结了婚就盼着她死掉,结果她真的死掉了,可是,后面的问题呢?你知道楼兰有个女儿吧?本来是她和秃头的女儿,但是复婚以后,就会变成她和我的女儿,对不对?等于从结婚那天起,我就得替她养个女儿。然后,她去了,一了百了,我呢?我敢撒手不管?我能撒手不管?我是她父亲啊!我得送她去幼儿园,送她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直到她有经济来源,这是什么概念?无底深渊啊!还有楼兰那个妈,老成那样,一身穷病,怎么办?我敢不管?我能不管?复了婚,我还得管她叫妈啊!我管?我心里怎么能痛快?再说我拿什么管?一边是假女儿一边是假妈,把我卖十遍也供不起啊。

  西双说所以,无论楼兰治好还是治不好,只要复了婚,我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不要以为我在吓唬你,我这还只是乐观的想法。就是说,我宁愿相信楼兰是真的想和我复婚,而没有什么别的龌龊。我承认这种时候猜疑她有些阴暗,不过我总得替自己考虑一下。假如她和她妈还有别的想法呢?比如她真的想利用复婚黑下那三万块钱,比如她真的想找个傻逼替她照顾女儿和母亲,再比如,万一她看上我刚刚通过赁款买下的那套房子呢?那我就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当然财产可以公证,可是她那样的身体能陪我去公证吗?当然可以打管司,可是我敢保证一定能打得赢吗?别忘了,她去了以后,她的女儿,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财产的第二继承人。第二继承人啊!谁心里不哆嗦?

  西双说还有最后一点。以前我的资料,是离异。她去了以后呢?就变成先离异,再丧偶。当然这没有什么,不过我怎么就成了丧偶了呢?我现在明明不想有偶啊。

  罗衫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她说可怕可怕,太可怕了。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劝你去看他了……怎么感觉楼兰姐有点没完没了得寸进尺?

  西双点起一根烟,说,就是这个意思。

  罗衫说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她啊!你不答应,谁也不会看扁你,看轻你。你为她做得那些,已经够伟大了……

  西双不再说话。他默默抽完那根烟,将烟蒂在烟缸里摁灭,然后,对罗衫说,我答应她。

  你是说你要答应她?罗衫吓了一跳。

  我已经答应她了。西双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她,可是我的确答应她了。明天我就去民政局登记。登上记,我们又是夫妻了。

  西双走到床边,坐下。他说罗衫,我们做爱吧。

  

  西双遇上了麻烦。尽管他带齐自己和楼兰的一切证件,可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就是不给他办理,理由是登记结婚这样的大事,必须男女双方同时在场。西双问以前不是可以代办吗?对方说那是以前,现在制度变了……婚姻大事,并不比美国轰炸伊拉克事小。西双说可是她瘫在床上动弹不了啊!对方挥挥手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难道你们就不能上门服务?西双问。

  你以为我们是收煤气费的?对方有些不耐烦了。

  难道特例不能特办?她那身体,搬动一下都怕撕下一块……

  怕的就是开这个先例。当然,我很理解你们的难处。

  理解完了呢?

  完了就完了啊!

  那要你们的理解有个屁用?我想见你们局长!

  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局长。

  你们这里到底是婚姻登记处,还是棒打鸳鸯处?西双有些怒不可遏了。

  你就别难为我了好不好?对方也急了,声音高起来,制度又不是我定的,全国的民政局都是这样,我一个小小的办事员能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就不想给你们提供方便?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你以为我生来就是铁石心肠?我……

  西双转身就往外走。他一边走一边说,你肯定也想操他奶奶个熊!

  

  西双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楼兰母女,他直接找到那个主治医师,问他怎么办。主治医师赞叹道你无疑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西双说我是问你医院有没有提供方便的可能。主治医生赞叹道你现在做的事情可谓惊天地泣鬼神。西双说你是问你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主治医师赞叹道如果我是楼兰……西双大吼一声,给我闭嘴!

  他直接找到院长办公室。他质问桌子后面那个胖嘟嘟的老头,听说你十年不着医生的面?老头说谁在胡说八道?我几乎天天坐在这里。于是西双单刀直入,把他和楼兰以及民政局那边的事情说了,又问院长现在该怎么办。

  院长说好像没有办法了吧。西双说你们可以派辆救护车过去。院长说岂能拿救护车当婚车?再说医院的救护车很紧张,万一恰好耽误了需要急救的急症病人呢?西双说那不过只是万一,但是楼兰她一时也不能耽误。院长说反正我感觉这样做不妥……不能开这个先例啊!

  西双说这是特例。院长说那这样吧,我们院方再讨论一下……不过我还是觉的这样做有些……西双说你给我闭嘴!——你以为我是来商量你的?我是来通知你的!你还想张嘴?你还敢拒绝?奶奶个熊!

  救护车直接开到民政局门口,西双和司机把担架车抬上台阶,由一个护士推着,走向婚姻登记处的窗口。担架车穿过宽敞幽暗的大厅,拐过两株墨绿繁茂的橡皮树,西双和楼兰的手,始终紧紧地攥在一起。楼兰的手凉彻骨髓,楼兰的表情焦灼不安。西双想起主治医师的话——他说,像楼兰这种状况,随时可能死去。

  终于开始顺利地登记,与上一次不同,那些工作人员这一次仿佛圣徒见到了真正的神。他们对西双崇拜得五体投地,他们说活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的男人。他们对西双和楼兰的事情问长问短,直把西双问得烦不胜烦。楼兰始终静静地躺着,身上盖了厚厚的被子,她抖着身体,却把西双的手抓得更紧。

  她看一眼西双,看一眼窗口的工作人员,再看一眼西双,目光飘忽不定,却有着柔软潮湿的主调。头顶的吊瓶,不紧不慢地往她的身体里补充着最后的生命之泉。

  突然窗口的工作人员一拍脑袋说,差点忘掉一件大事!你们得合个影,结婚证上用。

  合个影,不管跟谁,什么长什么局,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都跟放个屁一个方便和简单。可是对病危的楼兰来说,就是那般困难——她既不能坐起来,也不能站起来。摄影师已经动用了轻武器,一个不大的照像机挂在胸前摇来晃去。他双臂紧抱,一筹莫展。这可怎么办呢?摄影师愁眉苦脸地说。

能不能不照像?西双问。

  那怎么行?他说,这是一个固定的程序。

  要不我们分开照,你再试试后期合成?西双试探。

  我可没那本事。摄影师吓了一跳,再说这叫弄虚作假啊。

  结婚证都领了还叫弄虚作假?

  可是没有合影的结婚证能叫结婚证吗?

  要不?西双扭过头,对护士说,你和司机师傅扶她站一会儿?一分钟够了吧?

  小护士不满地白西双一眼。你认为她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她瞅一眼吊瓶,说,得赶紧想个办法,吊针就快打完了。

  楼兰的目光骤然黯淡下来,像一缕极其微弱的火苗,随时可能熄灭。她的手在西双的手心里不安地颤抖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要不这样吧?摄影师突然对西双说,先让她躺在地上,然后你躺到她身边,你们的头尽量靠得近一些,再把表情调整好。这样照片出来以后,就像靠着一面墙或者一个布景……

  这样行吗?西双问他。

  应该行吧。他说,只要表情自然……

  这样行吗?西双低下头,问楼兰。

  楼兰握住西双的手加了力气。那一缕火苗,便有忽闪起来。

  护士将白色的床单铺在地上,将注射液高擎起来。西双把怀里的楼兰放上床单,又冲她做一个笨拙的鬼脸。地上的楼兰轻轻地笑了,表情绽开,脸颊有了绯红,她冲西双招招手,示意西双躺到她的身边。西双蹲下。跪下。趴下。翻身。牵住楼兰的手。脑袋歪过去。微笑。

  西双躺在完全没有铺垫的冰冷潮湿的大理石地板上,摆起幸福的造型。地板上有着不明显的水渍。地板上有着清晰的痰渍。地板上爬动着行色匆匆的蚂蚁。地板上跳动着强劲凶悍的螨虫。西双问这样行吗?摄影师说再近一些。西双就再近一些。与楼兰,亲密恩爱。

  地板变成一面墙。一面倒塌的墙。一面倒塌的光滑的惟一可以依靠的墙。楼兰的脑袋轻轻歪过来,西双闻到一股浓烈的腥酸气息。她有多长时间没洗头了?半个月?一个月?两个月?她不能动。她瘫在病床。她是有洁癖的女人。有洁癖的楼兰躺在肮脏不堪的大理石地板上。楼兰问这样行吗?

  摄影师说,再笑笑。楼兰就再笑笑。与西双,和睦和谐。周围聚集着看热闹的人们。他们做着开心的鬼脸,逗西双笑,逗楼兰笑,甚至逗摄影师笑。理石地板慢慢倾斜,角度越来越大,终变得完全直立,成一面真正的墙。

  西双感觉他和楼兰的确是坐着的。或者站着的。或者悬浮。甚至在飞。在俯冲。在盘旋。在滑翔。在遨游。他们是两只鸟儿。麻雀或者孔雀。乌鸦或者凤凰。面前小小的照像机,照像机的小小镜头,便是他们的归巢。

  摄影师大叫一声,别动!欧咧——

  西双没有动。他想那一刻,他肯定哭出声来。

  

  整整一个月,西双没有回公司上班。他在度他的蜜月。在医院里在殡仪馆里度他的蜜月。西双焦头乱额。西双行色匆匆。日子兵荒马乱。生活水深火热。

  终有一天,他和罗衫再一次凑到那家酒馆。

  罗衫问他,怎么样了?

  他说没怎么样。楼兰的女儿管我叫爸,我管楼兰的母亲叫妈。我们就像一家人般亲密,事实上这段时间,我们就是一家人。老人暂时也没有讹我,既没有让我抚养她的外孙女,也没有黑我的那套房子。不过说不准她现在还没到讹我的时间,我也不会有她永远不会讹我的证据……楼兰按时吃药,按时喝水,按时睡觉,按时醒来,按时打吊针,按时花钱,按时呻吟,按时死去,按时火化,按时下葬,就这样……

  钱呢?楼兰问,她母亲会不会还?

  西双就掏出那张借条。他把借条在罗衫面前晃一晃,问,你那一万块呢?要不要我还?

  罗衫说当然要还。

  西双说,那简单,现在就可以还你。他将手里的借条折一下,再折一下,然后展开,问罗衫,是不是三等分?罗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搞不懂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名堂。西双嗤地从借条上撕下一绺,弹一下,甩给罗衫,说,三万块钱的三分之一,正好一万,还你。

  罗衫说你疯了吗?你撕借条干什么?你把借条撕了谁还认账?

  西双更来了劲,一边笑一边将手里的借条撕得粉碎,然后揉成团,扔出窗子。他说你认为老人还能还我的钱吗?或者,就算她真想还,她还有能力还吗?

  罗衫咬起嘴唇,久久没有说话。天已很晚,城市里弥漫起浅紫色的薄雾。不断有汽车从薄雾里穿过,灯光似乎透过厚厚的毛玻璃,世间一切,变得模糊不清。

  罗衫说,开心点西双……去哀家那里过夜吧。

  西双说,寡人不去。

  不去?

  西双说不去。你知道的,到今天,楼兰刚好走了二十天……二十天,三七还没到……三七还没到,尸骨未寒,我怎么能够寻欢作乐呢?……我怎么能寻欢作乐呢?守身,禁欲,对死者的尊重,对妻子的尊重,你懂吗?是这个意思……

  罗衫握起拳头,轻捶一下西双的胸膛。有点被你感动了,她说,你真不去?

  真不去,西双说,我们走吧。

  他给罗衫搭一辆出租车,站在原地不动。罗衫钻上车,又摇开车窗,问,你当初完全有理由拒绝她……你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西双笑着,挥手向她告别,出租车无声地扎进流淌着的紫雾之中。

  西双往回走,说了一句什么,却没有听清。他清了清浑浊沙哑的嗓子。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因为我有伟大的人格。又说,我操他奶奶的熊。

  就是这样。很简单。因为我有伟大的人格。

  

  【责任编辑 徐 曦 xuxi1133@sohu.com】

© 版权声明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