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水面上有千丝万缕的白雾牵绕飞扬。一条小船近了,船上一点红也近了,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在船边小心翼翼地放网,一个更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在划桨。
我已经多次在黄昏时分看见这条小船,还有这姐弟俩。我想起静夜里经常听到的一线桨声,带着萤虫的闪烁光点飘入睡梦,莫非就是这一条船?
我朝着小船吆喝了一声:你们有鱼卖吗?隔了好半天,女孩朝这边摇了摇手。我又喊:我就住在那里,有鱼就卖给我好吗?然后走了。
几天以后的早晨,院子里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我来到院门口,发现那个红衣女孩站在门外,提着一只泥水糊糊的塑料袋。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记起了几天前我在水上的问购。我接过她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一二十条大小不一的鱼。从她疲惫的神色来看,大概这就是他们忙了半个夜晚的收获。
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姐弟俩,住在十几里以外的大山里面,只因为弟弟还欠了学校的学费,两人最近便借了条小船打鱼。他们的父亲一年前已经病逝。母亲据说不久前走失了——人们只知道她有点神志不清。
我收下了鱼,女孩走了。但很快,她又回来了,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对不起,刚才错了……”她大声说。“你们把钱算错了。”“刚才是你看的秤,是你报的价……”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责任。“不是,是你们多给了。”她红着脸,说发现多收了我们一块钱。我看着她沾着泥点的手,取出紧紧埋在腰间的一个布包,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也就是一块钱,你送鱼来,就算是你的脚力钱吧。”“不行不行……”她固执地要寻找一块钱。但小钞票凑不起一块钱,递来一张大钞票,我们又没有合适的散钱找补。就这样好一阵,我们最后收下了七角。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低头而去。
傍晚,我们从外面回家,发现院门前有一把葱。一位正在路边锄草的妇人说,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来过了,见我们不在,就把葱留在门前。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什么世道,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可以拿去给红衣女孩的弟弟上学用。但我再没有遇上他们。后来又问住在河边的人,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强禁渔,姐弟俩回山里了。我说不出话来。
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时候,偶尔听到竹林那边还有桨声,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但我依稀听得出桨声过于粗重,不是来自一个孩子的腕力。我走出院门,来到水边,发现近处根本没有船。那么,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墙根?
李苏杰摘自《2004中国散文排行榜》
(作者:韩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