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愿记住你的好

  1

    我对2004年一直念念不忘。那一年我18岁。离开你,站在西安的古城墙下,心里装着一个藏了12年的秘密。

  你送我走时。给我装了一书包的红薯干,叮嘱我:到了大学里,分给同学吃。你抹了抹眼睛,叹了口气,转身继续剁猪食菜。  我把给你劈好的柴火码在一起,不敢看你的眼睛,更不敢多对你说一句话。怕一张口,那个秘密就溜了出来。

  终于,院门口的车笛响了,我拎了行李站在你面前,说:“妈,我走了。”你没抬头,说:“到了那儿,多打电话,多来信。”

  我应了一声。大步走出院子,天空蓝得像一块光滑的丝绸。其实,我是想抱抱你的。 这3年来,我一直在复读,你不止一次地问过我:“你们老师说,你的分数可以上省内最好的大学了,你还想考啥?”

  我用沉默回答你。

  你没有强迫我,只是叹息着卖掉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让我复读。左邻右舍悄悄跟你说我是败家子,你不爱听,说孩子这是有大志向呢!

  我真的都知道,只是,我心里是怨恨的,觉得这一切的罪都是你自找的。是的,那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不管怎样,2004年的9月,我离开了你。那是12年里,我第一次离开你。

  在火车上,我梦到的人是你。我以为会梦到别的什么,可是,梦里只有你的脸,皱纹密布的脸。 我醒来,天刚亮。我开始想你,这个钟点,你起来喂猪了吗?镇子最西头,咱家的炊烟总是最早升上天空,你头上包着的红头巾成了每一个清晨最鲜亮的符号。你端着热腾腾的粥来喊我:“祥呀,起床了,太阳照屁股了……”我的眼睛潮乎乎的,很难受,于是把脸埋进枕头里,让心生出一点点仇恨来抗拒对你的想念。

  我进了大学,坐在宽敞明亮的图书馆里,找出了12年前的所有报纸。目光在那些微微泛黄的报纸间穿梭,急不可耐。归心似箭。

  是的,我在找一则寻人启事。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找就是4年。我成了大学里最沉默的人。很少给你打电话,也不回小镇子里。

  你打来电话,说:“祥啊,学习忙,别累坏了身子。”我知道你没表达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回家啊?

  我让你别再寄钱了,我找了兼职,可以养活自己。你在那边沉默了一下,然后挂断电话。

  每月一张的汇款单上都是500元,从来没少过。只是你的电话少了。

  我努力地忘记你,可还是会梦到你。

  

  2

    7岁,我生了一场大病,坐在颠簸的四轮车上。在你怀里昏昏欲睡。你的泪落到我脸上,淌进我嘴里,咸咸的。他吼你:“哭什么哭?”

  那时他是个包工头,手里有一些钱,满面春风的,只是,不回家还好,一回家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挑毛拣刺。你总是把我揽到怀里,怕他伤到我。  我这一病,他很恼怒,凡是动钱的事,他都很恼怒。他逼着你把我扔到医院里走人,你不肯,我第一次见你那么厉害,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跟他大吵。我光着脚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你们。你一把抹下头上的红头巾。疯了一样跟他厮打。后来他在外面有了女人,把离婚协议摆在你面前,你都没吵一声,没掉一滴眼泪,可是那一次,为了我,你吵得整个医院都听得见。

  他没办法了。掏出1万元钱给你。

  你回头看我,如释重负。

  你整晚守在我的病床前,握着我的手,问我想吃什么。你说:“想吃熊猫,妈也给你弄来。”我笑:“那是国宝。”你说:“国宝还有几只,而你,这世上只有一个。”

  那是我听你说过的最煽情的话。

  我10岁那年。他跟你离了婚,你没有哭闹。只是每晚我醒来,都看到你坐在我面前,摇着扇子,或是缝着棉衣。那一年。你变得很瘦很瘦。一盘清水煮白菜里有几块肉,你都挑到我的碗里,我叫:“妈P’你抬起头,说:“吃吧。学习累心。”

  我们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宁静悠长。有时你问我:“祥呀,将来娶了媳妇,养妈不?”

  我不答,帮你把洗脚水倒掉,帮你把该吃的药放在床边。

  你从不知道那么小的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吧?有时,你会跟邻居说:“这小子是喂不熟的狼崽子,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啥!”

  话是这样说,你还是尽你所能给“狼崽子”最好的东西。离婚时,他给你的钱不多。你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但是对我,你从不节省。

  邻居的孩子买运动鞋,是阿迪达斯的。你去商场,问人家啥鞋最好,人家指了指阿迪达斯。你便咬牙买回来。那一年我15岁。穿着几百元的运动鞋在镇子里走。大一些的孩子都喊我的鞋是假的。我急了,拿石头把人家的脑袋打出了血。

  那双鞋加上人家的医药费,花了3000多元钱。你一句都没埋怨我。

  可我并没有感激你。你指着我长大养你老呢,不做投资怎么行?瞧。我还是有些像“狼崽子”吧?

  

  3

  

  李阿姨给我打电话时。我心跳加速,迫不及待。我承认那一刻是没想过你的。

  坐在商场3层的茶室里,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李阿姨向我走来。长筒靴、及膝毛衣、流苏长围巾、大波浪发,那是我梦里的妈妈形象吗?我一下子模糊了,以至于李阿姨站到我面前。我失语了两分钟才站起来喃喃地说:“我是于吉祥,给您打电话的那个……”

  12年前,李阿姨在《西安晚报》上登过一条寻子启事。那孩子的下颌上有个小黑痣,当肘6岁。李阿姨仔仔细细端详我。然后问我最后一次见妈妈是在什么时候。“在火车站,我跟妈妈去宝鸡。”是的,我只记得去宝鸡。却不记得我的家在什么地方。

  我看出李阿姨眼里的失望。我的心随之瞬间冰凉。李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上了观光电梯,我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莫名地,我想起了你。如果那样的妈妈站在我面前,为什么我的心里装的却是你昵?

  我站在嘈杂的商场里给你打电话。电话铃响了好多声,你才接,有些气喘吁吁。我说:“妈,我是吉祥……”只说了这一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你慌了:“祥呀,到底怎么了?在外受人欺负了?”

  那天,我跟你说了好些话,我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想着给我寄钱,我不缺钱,真的不缺。电话那端,你哭了,说:“我就这点儿念想了,你还不让我续着吗?”

  我脱口而出的话是:“妈,你好好活着,我大学毕业就接你来西安。咱也看看兵马俑,逛逛西安城。”你笑了,说:“那黑不溜秋的东西有啥好看的,你要让我看看儿媳妇那还中。”

  你说:“吉祥,这个年回来吧,今年咱家的猪我留了一口,还有,我捡棉花,路费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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