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世目光凝望你

  1

  那还是在旧中国的上海,他在艾多亚路上的一个影楼里当伙计。工作的内容很单调,每天在固定的时间里,用固定的三脚架,在繁华广场的拐角处支起那种现在看起来很笨重的蒙着黑布的外拍相机,在路人的要求下,按下快门,留下一张张充满回忆的照片。

  与他隔街相望的二层小楼上,是留着齐刘海儿的她。大多数时候,她面前都有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正在她手下徐徐绽放开来。他看不到她在画些什么,只是,画上的色彩让他知道,那一定比自己拍的黑白照片好看。那绚丽的色彩,不知什么时候,就在他的心间绽开了一种别样的情愫。

  她所在的女子画院,在那个年代是有钱人的学府。他了解到,为了学画,她千里迢迢从济南来到上海,就住在紧邻影楼的人家里,那是她姨妈的家。

  渐渐的,他习惯了通过镜头搜寻她的身影,只是悄悄去看而已——一个卑微贫穷的小青年,哪里有勇气和自尊与那么美好的她四目相接?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去欣赏她,调转外拍机的方向,钻进蒙着的黑布中,对准她,细细地调焦,然后拉近,再拉近,终于看清了,但也只是她的侧面,并且,相机的成像是倒置的。但他已经很满足——除了这样,什么时候他才能够如此大胆地看着她呢?

  这天,蒙在黑布下面,他正专注地看她画画,突然,镜中人竟转过脸来,朝他盈盈一笑,仿佛一朵嫣然含笑的花。他难以置信地揉揉眼,再看,果真是她!他惊得急忙调回镜头的方向,心仿佛被清风拂过,很想却又不敢再回头去看那张笑脸。

  终于有一天,他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墙角,等客人上门时,一个穿旗袍的女人领着她走来,说:“给我们桂容拍一张吧。”他触电般地跳起来——桂容?原来她叫桂容!多好的名字!他如小鹿般手忙脚乱,平日里熟稔的操作步骤,此刻错乱得毫无章法。

  带她来的正是她的姨妈,只听她姨妈说:“听说你是影楼里最年轻、技术最好的摄影师。一定要拍得漂亮些,这张照片是要寄回桂容家里,提亲用的!”

  天空仿佛顿时暗了下来,心中的失落犹如乌云密布,滚滚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拍完照,她的姨妈递过一张纸条,对他说:“我们最近要出趟远门,你记着,照片冲洗出来以后,按照这个地址寄去。”

  “好。”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2

  济南市昌平路×××号,这个地址他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突然间,一种冲动在他心里滋生,难道我就不能把她的照片变丑一点儿吗?那样这次提亲就不会成功了吧?

  虽然主意已定,但他心中却翻江倒海。为了这张照片,他在暗室里熬了几个通宵,看着她的倩影在显影液中渐渐清晰:那弯月一样的眼睛、会笑的鼻子、绸缎般的黑发……她在他眼中像仙女一样,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他怎么下得去手?

  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调淡了灯光,加重了漂洗,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形就此显露出来。

  把照片投进信箱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些后悔,甚至为自己的自私感到害怕,还有,他不知道,就算如此,他们之间又会各自有一个怎样的未来。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而他却陷入自责中不能自拔。终于,在某个清晨,他在街角喊住了她,决定将自己可恶的行径和盘托出,请求她原谅,并接受她任何方式的诅咒和责骂。然后,远离此地,永不出现。

  他一股脑儿地将心底所有的话都说了出来,对她来说,一切是那样猝不及防,他丝毫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说完了,接下来该是电闪雷鸣般的奚落和指责吧?他等待着。

  等了半晌,没有动静,他抬起头,见她正捂着嘴巴,哧哧地笑。她的脸有些红:“你把我照得那么丑,赶紧重新给我照一张,算是赔罪吧。”

  一刹那,他所有的顾虑通通散去,有一束阳光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心。

  原来,那门婚事她本来就不同意,对方是官宦子弟,她不喜欢。受过良好教育的她知道,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世事瞬息万变,家里提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的需要和依靠。想起他刚刚说喜欢她的那些话,她越发羞涩起来……

  此后,他开始骑着脚踏车带她去黄浦江码头,去乡间的小桥,去看黑白胶片的电影,给她讲英国的“绘画主义摄影”……她惊讶得久久合不上嘴巴,一个上海滩不起眼的小青年,竟然有如此渊博的学识。她也给他讲中国的淡墨山水和西洋的调色,讲毕加索、张大千……

  有一次,她指着相机问他:“焦距是什么?”他一时间解释不清,就比喻道:“焦距,就好比,无论你离我多远,我都可以看得见你。”一句话,说得她脸上红霞飞舞。终于,曾经混沌朦胧的情愫雾一般散去,有一扇门轻轻在两人心底打开。

  

  3

  不久,她的姨妈收到了济南的回信,来到影楼大闹了一场。因为,那张照片破灭了一份与达官贵族攀亲的姻缘。老板深知得罪不起这个有些背景的邻居,于是,他失业了。

  她用自己的私房钱给他买了一台崭新的外拍相机,他辗转到了另一处街道景区,那里虽然没有教堂和别致的建筑,但那条街道上,快乐的他们还是能看到美丽的风景。

  姨妈终于知道她恋爱的事了,愤怒是不言而喻的,她挨了打骂,姨妈扬言年底一定把她送回济南。那是一段让人心灰意冷的日子,看她像头被困住的小兽一样极力挣扎,他不止一次含着泪问她:“阿容,我们结束了,好吗?”阿容凝视着他:“要是那样的话,还有谁带我去看教堂,给我讲绘画和摄影?”

  终于,有一天,一帮痞子冲到他的摊儿前,不由分说一阵打砸,他心里明白原委,紧紧搂着相机,倒在地上,一心想着,只要相机能保全下来就有希望。恍惚间,他听见那些人狠狠骂道:“穷鬼,你自己都养活不了自己,怎么去养活一个千金小姐?”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清醒地知道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些什么。

  分别时,他搂着她哭:“阿容,等我3年,3年后,我会在上海开一家最大的影楼,用刚问世的彩色胶片给你拍照,我要亲自去你家里,娶你!”

  她不假思索地答应:“好!”

  

  4

  他去了香港,揣着她给他的100块大洋,那是她所有的私房钱。她没有去送他,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开着洋车来接她,然后在神圣的教堂里为她戴上闪闪发光的钻戒……还有,那台能照出彩色相片的相机,镁光爆闪,会为他们留下最美好的瞬间。

  3年转眼就过去了,她的期盼没有实现。又一个3年过去了,她朝思暮想的人音信全无。这期间,姨妈将她送回了济南,可她想,他会来上海找她的,于是趁家人不注意,又只身逃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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