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诗人是一种志业

  68岁的席慕蓉并没有想到,自己竟影响了几代人。

  2011年,她在内地做了很多次演讲,从上海作协到复旦大学,从“诗教我的事”到“原乡和我的创作”,从容纳40人的小会议室到容纳400人的大报告厅,席慕蓉受到自60后至90后的夹道欢迎。

  在复旦大学的演讲开始前3小时,会场就已被贴墙而立的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加上临时分会场,共1000多人围观,另有2000多人守着看视频直播。

  《以诗之名》是席慕蓉第七本诗集,离第一本诗集《七里香》的面世已隔了整整30年。

  时过境迁,恩爱成灰,与原乡的情缘……提及这些,席慕蓉数度哽咽,年近古稀的她像小女孩儿一样,边抹眼泪边自嘲:“我说过我要成熟的。”但她没忍住,心里那个最真的自己又跑了出来。

  

  汪洋大海上的一捆浮木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年轻时,席慕蓉就爱读《古诗十九首》,现在想想,“相思离乱”的种子,其实伴随了她一生。

  “10年前我觉得自己写的都是‘思君令人老’,后来发现都在‘岁月忽已晚’里;我慌乱无知地错过了我的人生,还要继续错过,怎么办?只好写诗来弥补。”

  这种情愫与很小就开始辗转他乡不无关系。1943年,席慕蓉生于抗战末期的重庆城郊。“那时,年轻的父母离开故乡内蒙古,在遥远的南方把孩子生下,尽所有努力在乱世里给我们一个安定的童年。”

  此后,因为时局所迫,全家从四川到南京,又由上海南下广州,再至香港、台湾。儿时的她,隐约间感到外界惊涛骇浪,却道不清那抹阴影。

  “2003年,我和弟弟约在香港见面,去找从前的老家。看到弟弟站在那里时,我才忽然间明白为何会害怕。1949年跟着父母到香港,码头上,父母给我们穿上厚衣服,里外好几层,每个孩子都给个金戒指,5岁的孩子从没见过金戒指,互相炫耀。当时觉得很奇怪,妈妈为什么在每件衣服里都写上我的名字?后来才明白:如果孩子丢了,有人捡到,会看在金戒指的份儿上把他养大。”

  她在香港读的小学,那时候,“街上有很多难民,但香港人不排斥”,所以,她一直很爱这地方,努力学粤语,想和同学打成一片。但因为年纪小,被同学笑称为“白痴”,也就从那时候起,她终生都带有一种自卑感。

  搬到台湾后,她考上初二插班生,“但站在门口,总觉得我永远在那个团体外面,因为他们都有了各自的朋友。”“因为寂寞”,她开始在日记本上写诗,因为那是“汪洋大海上的一捆浮木,能让我健康成长”。

  1956年进入台北师范艺术科习画后,她以笔名“夏采”在校刊上发表诗文,1978年,她给《皇冠》杂志写专栏,开始用“席慕蓉”这个名字。

  台湾著名诗人痖弦曾是她的领路人。当年席慕蓉曾把诗稿投给痖弦,投稿刊登后,“收到他的回信简直受宠若惊。”后来,她又“很不懂事地”给痖弦寄了30首,“他给我每首诗打钩,喜欢的打3个,还有打一两个的,不喜欢的就不钩。他一直提醒我,不要因为别人的要求而大量写,这对你是个伤害。”

  如今,她还会把新作拿给痖弦看,“他很鼓励我,说我是不知不觉地回到原乡,诗里才有这个境界。”痖弦的话她铭记在心:“唯一可以跟时光抗衡的,恐怕只有诗了。”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席慕蓉的外婆孛儿只斤·光濂公主,是位能骑擅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在我童年和青少年岁月里,她和我父母一起,为我指引原乡。”也正因此,席慕蓉虽未在草原出生,但一直魂牵梦绕着那里。她知道,那里有她的根。

  外婆常和她说起一条“希喇穆伦河”,事实上,她的蒙文名字穆伦·席连勃,就是“大江河”的意思,慕蓉即穆伦的译音。

  “我会说国语、粤语、英语和法语,可是却不能用蒙古语唱完一首歌。”与系着自己根的那个原乡隔离,曾让她深深遗憾,直到1989年8月1日的解禁。“解禁20多天后我就回大陆了。台湾的朋友不解:你为什么要回去?我说,我等了40多年,非回去不可。”

  她先坐飞机到北京,“一早跑到西直门火车站,然后坐草原列车到张家口,路上听人说宣化到了,我就想到以前妈妈说宣化的一种马奶葡萄最好吃了。”每一个熟悉的名字,都是与原乡的点点维系。

  从张家口往蒙古高原走,“走一段平地,上一段陡坡,周围的风景好像跟我平常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可是突然之间就到了蒙古高原。它起起伏伏,长满了青草。”看到这一望无际的草原,她突然就在车上叫起来。

  这就是父亲所说的草原!她这才明白,父亲在德国时,为何那么怀念“眼前一无阻挡的风景”。“几十公里外,有人骑马过来,宝蓝色的蒙古袍子,系着金红色的腰带,我看不出马儿的颜色,看不出他的五官,但我看到他的腰带在闪光,就像针尖在太阳下发出光芒一样。”那是一位堂兄来接她,还递上了一碗奶茶,“一尝我就知道小时候喝过,过去每到冬天,外婆怕我冷,就给我喝奶茶。我突然想到,如果没有这些‘二手经验’,我到这里就只是个观光者而已。”她豁然开朗,“故乡,是一个需要时间来培养的空间。”

  从第一次返乡至今,20多年间,她每年都回去几次。2006年出书时,她发现自己在高原至少已消耗了2万多张底片。在复旦演讲时,她展示了近百张照片,听到在座的人发出阵阵惊叹声,她像孩子般欣喜,“美吧?你们毕业旅行去草原吧!”

  整整两个小时,她分享寻找原乡的喜悦,也表达她的忧愤和痛苦。

  她去过8次大兴安岭,遇见了“无知的慈悲”下的牺牲者。2003年,那里封山育林,动员中国唯一的使鹿鄂温克族群下山来,融入现代生活。当地政府想给生活方式还很落后的他们房子和钱,让他们不再“受苦”。“这看上去是一种慈悲,其实却是一种无知的慈悲。”她知道,使鹿鄂温克族的一个男孩儿,在山下生活一段时间后,因为不适应,无法和别人沟通,最终选择了告别这个世界。“下山的人能不能回到原来那个家呢?回不去了!”因为有过痛失故乡的遭遇,她对此很心痛,也很悲愤。

  2007年,她开始给虚拟的内蒙古男孩儿“海日汗”写信。儿时,作为一个动荡中永远的插班生,她饱受了“文化被恶意曲解”的痛,“现在我豁然了,但年轻人没经验,他们的苦闷就像我小时候那些不必要的自卑或过分的自信一样。”她写道:“我比你们大几十岁,你的痛我也受过,所以我想慢慢跟你说,不要责怪这个社会,要想方法找到自己的文化。在这个大文化里要有不同的文化,大家才能健康成长,如果都一样,那就是病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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