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生命中的红雨伞

  事隔多年,她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年那个场景:异国他乡的病房里,她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他笑吟吟地从外面走进来,一身花格呢的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嘴里还嚼着口香糖。看到他的最初,她所有的期盼全化成了委屈与怨怒:我都这样了,你可好,还嚼着口香糖,很潇洒。面对她的埋怨,他不急,只微笑着淡淡地回:不就生点病嘛,哪个人不生病不曾住进过医院?养好病就出院了。

  那么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掩饰了他所有的焦灼与心痛。她不知道,当初接到她在日本突然发病的消息,他东奔西跑仅用了短短的五天就把签证办妥,临行时,什么随身物品都没带,他让儿子去买了一盒口香糖:我得尽最大的努力在你妈面前表现得平静。那盒口香糖,是他掩饰自己焦灼与慌乱的最好道具。

  谁都知道,那不是一场小病。她是在舞台上倒下去的,突发性脑溢血,他赶到时她已在医院整整昏迷了五天五夜。那一年,她51岁,能不能再次站起来,谁也无法预料。

  身处异域他乡,被不可预测的病魔缠绕,远离了音乐舞台,每天那样无望地躺在病床上……从天堂坠入地狱,那份痛苦也不过如此。可他来了,她就有了依靠。为她翻身,为她擦洗,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汤吃药,无事可做时就坐在她的床前轻轻握着她的手陪她聊天安慰她……彼时,两个人都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她身高体胖,他也已有了明显的小肚腩。每天每天,要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为她翻身为她擦洗给她喂饭替她按摩的动作,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他的脸上却始终挂着让她安心的微笑:你想想,只要有你在,我们那个家就是完整的,我们才是幸福的。

  医院的病房里,只有一张床,他白天在那里守着她,夜里却要回旅馆去睡觉。那把红雨伞就成了那一段时间里她最美最焦灼的渴盼。正是梅雨季节,室外绿树如染,每日清晨,在通往她病室的那条小路,那座小桥上,总会有那么一把红雨伞如一朵幸福的红云向她悄然飘过来。“丈夫每天要回宾馆住,医院与宾馆隔着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当时正是雨季,丈夫买了一把红雨伞,每天天一亮,我就斜靠在病床上,眺望着那座小桥,期盼着丈夫的出现。而丈夫出现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他的大肚皮,随后才是那把红雨伞。”她如此深情地回忆,当年那把照亮了她的生命的红雨伞。

  她是德德玛,被誉为“草原上飞起的夜莺”的著名女中音歌唱家。《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夜色美》《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每每提及她的名字,这些美丽的旋律便携了清新又豪放的草原风向我们徐徐吹来。她是歌唱舞台上的王者,璀璨的舞台灯光下,她高贵华丽又甘甜醇厚的嗓音无人可及。可那一年,她猝然倒在了自己心爱的舞台上,也就是那时,那个一直站在她的背后默默付出的男人——拉西尼玛,才渐渐走进了世人的视线。

  拉西尼玛,一个从内蒙古大草原上走出来的多才又多艺的蒙古汉子,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的歌剧导演系,当年被系里老师看中要留他在上海任教的一位高才生,毕业后却难舍生他养他的大草原,执意回到故里。草原上有数不清的民歌与舞蹈,那是一颗颗遗落在草原深处的珍珠。他曾有一个梦想,在那片草原上扎根,建起他们自己的民族剧院,排演出自己的民族歌剧。他的那个梦想,却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被无限期地搁浅。那个人,就是德德玛。

  牵手之际,两个人都不再青春年少,也都刚刚从各自失败的婚姻里走出来。那时,她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北京闯荡,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在草原。是她的一封信,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她说:你来吧,我在这里,事业上老吃不饱……共同的志趣爱好,还有那份不肯轻易说出口的爱,把他们牵到了一起。他真的去了。舍了他美丽的草原,舍了他深爱的事业。他已先她看到,她将是一只越飞越高的草原夜莺,而他,愿意为她舍弃自己。

  初到北京,日子过得很贫苦。一家几口,上有老下有小,挤在一栋窄小的房子里。他也曾是一只展翅高飞的草原雄鹰,可在北京,面对城市里的车水马龙,面对琐琐碎碎的家庭俗务,他还是很快把自己内心的不适深深地埋起来。那时穷,连一台最便宜的洗衣机也舍不得买,他们家的阳台上,在阳光下在微风中飘荡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衣服,全是他一件一件用手搓洗出来的。买菜、做饭、照顾老人,去开每一个孩子的家长会……那一切,他全包揽下来了。那时,她奔波在各地的演出舞台上,被无数的鲜花与掌声包围。那时,她还不曾看到被他深深掩埋的落寞与忧伤。她去海南演出,他给她写信,小学生一样向她汇报着家里的大事小情:老人的身体,孩子的学习成绩,去开家长会的情况……她急匆匆一路看下去,看到最后的落款,一下子就乐了,他在最后署名:快乐的单身汉。那一句诙谐的调侃里,有淡淡的无奈,更有知足常乐的豁达。正是他的那份默默无悔的付出,才有了她在歌唱事业上的节节攀升。

  她说:“最艰难的时候,拉西是支撑着我生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她风光无限时,他默默地躲在她身后,她猝然倒下时,他却是她重新站起来的擎天巨柱。从1998年4月发病到1999年10月1日重新走向舞台,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走过了世间最艰难最辛酸的一段路。那段时间,她害怕见人,害怕别人看她的腿,脾气变得莫名地坏,他无怨无悔充当了她的出气筒;为了让她重新站起来,他每天带她去爬楼梯。家住13楼,他背着她爬到8楼,余下的让她一步一步爬上去。看他弯着腰弓着背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她的心就莫名地疼。她不想再拖累他,意欲放弃。他却“无情”地警告她:“如果你不好好练习,你就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一步一挪,每一步迈出去,腿上都似绑了千斤重石,她流着汗含着泪坚持,为了身边那个一直在鼓励她的男人。为了练习她的臂力手力,他让她抓黄豆,一颗,两颗……当她能抓起一把黄豆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看,你能一次抓一把黄豆了。他们就那样度过了那漫长又艰难的一年半时间。1999年10月1日,她病后第一次重返舞台。腿脚还不是很利索,她是在他的搀扶下蹒跚着走上舞台的:一身宝蓝色的传统蒙古袍,一张因激动几乎泪湿的脸,熟悉的灯光,熟悉的舞台,她终于又回来了。那个夜晚,她的歌声再次深情地扬起来,坐在台下的观众用最热烈的掌声也用无声的泪水给了她最美的致意。

  那一段影像资料,一直被他们珍藏着,她说,那是她的新生。再忆当初那些风风雨雨,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气定神闲,只有看到那段影像资料、那一个小小的细节时,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是他搀扶着她慢慢走上舞台,扶着她在舞台上站定,在他转身离开舞台之前,他又弯下腰轻轻地替她整整她衣服下摆上的一个蝴蝶结。影像上的他,给了观众一个背影,有些苍老,有些疲惫,却在瞬间让人的心浸在了温暖的柔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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