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臆语.贾雨村的不归路

  觉非,某高校教授,误入法学院的文学青年。教法学,却每被误解为文学;同文人说文学,却每被误解为法学。愿重回文学柔软的心,脱离法学沉重的世界,回去的路,还是不轻。

  

  贾雨村同甄士隐一样,是《红楼梦》中重要的线索式人物,开篇第二回,他说了一番颇不俗的话。贾宝玉被他归入正邪二气相搏、应劫而生的绝顶聪俊灵秀之人。然而作为情节人物的贾雨村,同开篇这些话毫无对照,竟是一个寡廉鲜耻、屡屡恩将仇报、贪腐成性、为钻营不择手段的标准禄蠹。这样说来,贾雨村是个人格完全异化、活在分裂世界中的人。

  贾雨村在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一回之后,就很少直接出场,他后续的事迹,多是草蛇灰线式地从别的人物口中说出。为巴结贾府陷害石呆子,从平儿口中说出;贾府被抄捡时落井下石,是包勇听到路人说出;大观园在建时他去贾府,贾政让家人叫宝玉来见,宝玉避之唯恐不及。有意思的是,贾雨村是林黛玉的老师,是有授业之实的,然而曹雪芹写的八十回中从不见黛玉提到贾雨村一个字。

  读读林黛玉和贾雨村的诗,可见端倪。“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是林黛玉的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是贾雨村的对联。诗人有很多种,诗的流品就是人的流品。林黛玉是陶渊明一样的诗人,贾雨村不过几句直白浅近的言志(我要做官,我要做官,我要万人之上),林黛玉心里怎么可能承认贾雨村这样的老师?提及这一点可能都是一种侮辱。这人太俗了。

  贾雨村的出场,无论才学(做的诗、对联和谈吐)、交游(认得甄士隐这样的高人)、相貌和抱负,看上去似乎还颇为正面,而且自视甚高,并不因处于贫贱受人馈赠就降低自己的人格。他囊中羞涩,没有盘缠去赶考,甄士隐赠他50两银子和两套冬衣,这是不小一笔钱。贾雨村接受了这个礼物,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

  曹雪芹的春秋笔法惜墨如金,就从这个馈赠起点,贾雨村的形象急转直下。甄士隐馈赠时说“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这日正当十五,要到十九不过四天。然而次日凌晨他就迫不及待地走了,让寄宿处的和尚转告甄士隐,“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

  一个一无所有靠卖字糊口的穷书生,得了一个好心财主的厚道盘缠,表面强装镇定,其实心里是怎样一种莫名的狂喜。这50两银子就要让他时来运转,期盼已久的锦绣前程已然触手可及!他拿了钱,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赶考去了。可以想像他拿着银子回到破旧的僧房,是怎样的癫狂不禁,那一夜,他是怎样焦急的不眠!他不讲黄道黑道,对鬼神和死后的世界全无敬畏,他只要一条心奔向他的官宦前程。

  当他来到应天府做知府,一个比姑苏更富庶更显要的地方,他遇到了恩人的女儿,被拐子拐去失散了多年的英莲。他最初似乎想要伸张正义,门子一个眼色和一番护官符的提醒,正义和恩情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了。他就像化身博士喝下了奇迹药水,那一个葫芦案之后,他心如铁石奔向更高的权位和贪欲。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应该消失,那条不归的路上,容不得任何东西拷问他的良知,让他犹疑。门子被寻了个不是重发了;甄士隐寄宿的道观失火,他竟不施援手相救;贾府触怒了皇帝,他作为地方官唯恐别人说他回护,重重判了一笔。

  贾雨村的不归路,是宝玉厌憎和唾弃的“人间世”,理想的世界就要被这样的人间世毁灭。“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读书人若只读到恶俗肮脏的欲望,聪明即便胜过贾雨村,都是一样的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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