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他已年满18岁,却不务正业,令父亲大为失望。然而,那年冬天,他接管了父亲经营的餐馆—他的人生就此发生了改变。 父亲经营的小餐馆名为杰斐逊咖啡馆,位于华盛顿特区,是一家布局简单的餐馆,只有27个座位,主要经营早餐和午餐—早餐有咖啡和鸡蛋,午餐有冷盘和汉堡。餐馆有一节小型火车车厢那么大,摆放着27个橘色塑料凳子,沿着一面墙设有4个火车座,还有一台售烟机、一间开放式厨房、一个有顶灯照明的柜台—那顶灯还是一个周六我和父亲一起挂上的。父亲是在1965年买下了这家餐馆,之前他曾干过各种工作,送过外卖,卖过冷饮,还曾在我祖父经营的弗兰克外卖店干过一段时间,那是一家带有露天啤酒花园的灵魂食品小吃店。杰斐逊咖啡馆就在第19大街上,那是父亲的骄傲。至今我仍然珍藏着一张他围着围裙站在烤架前、手里拿着铲子、满面笑容的照片。经营餐馆的时候,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 11岁时,我就开始给父亲打工,送外卖。餐馆里的黑人员工包括一名烧烤女工,一名女服务员,一名三明治制作师,还有一个洗碗工。餐馆的收音机里一天到晚都在播放南方灵魂乐和福音音乐(美国黑人的一种宗教音乐,具有爵士音乐和美国黑人伤感歌曲色彩),这就是我所接受的音乐教育。午餐柜台是一道不曾逾越的分界线,一边几乎全是白人专业人员,另一边是黑人和美籍希腊人。那时我还小,尚不明白事理,无法理解造成这一现实的原因,但我本能地知道自己应该站在柜台的哪一边。 正如许多别的父子一样,我十几岁时也和父亲渐渐疏远起来。就我所成长的那个蓝领社区来说,我的个人经历不能说不具代表性。玩即兴的篮球赛,开大功率的“肌肉车”(强劲马力、外形富有肌肉感的美式跑车),听FUNK(乡土爵士音乐)、摇滚和灵魂音乐,经常光顾演唱会,泡妞,喝啤酒,抽烟抽到头发蒙,在学校里成绩一塌糊涂—那儿有一半的学生都上不了大学。我打架斗殴,没有不敢惹的麻烦,经常被警察带走。17岁时,我一不小心给朋友脸上来了一枪,那是一把警用手枪,是父亲在黑市上买的。当时我正旷课在父母房子里玩。那天晚上,父亲一进家门就看到了我朋友溅在客厅墙上的血,他身上背着的包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 我不知道那时父亲是怎么看我的,但可以很肯定地说,我不是他的骄傲。他是个硬汉,人长得也帅气,曾在海军陆战队服役,参加过太平洋战争,但为人低调,从不想证明什么。我,瘦瘦的小子,留着一头齐肩的圆蓬式发型,穿着运动式法兰绒上衣、带破洞的李维斯牛仔裤和彪马小山羊皮鞋。他心目中儿子的样子肯定不是我这样的。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知道那个时候他对我一定失望透顶。从内心来讲,我想让他高兴,可我就这副德性。 1975年12月,在一次舞会后,父亲带了一帮朋友来到杰斐逊咖啡馆,给他们做夜宵。我看得出他忙来忙去时的那股高兴劲儿,但看到他累得衬衣都被汗水湿透了时,我心想:“他太辛苦了。”几天之后,他的心脏病就发作了,那时他才54岁。 在我们错层式的房子里,妈妈把我叫到厨房里坐下。我们的餐馆没有上保险,我们也没有积蓄,医疗保险大概也很少。我必须终止大学学习,担负起经营餐馆的责任。虽然我已有好几年没在餐馆工作了,但我必须凭着以前打工的记忆,把餐馆经营下去。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即将成为家里的顶梁柱,而且我已经满18岁了。第二天,我就接管了餐馆。 万事开头难。每天早上5∶30,我就要起床迎接送冰块和送面包的人。我还要管理店里的成年员工,而我自己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我必须熟悉餐馆经营的方方面面,每个岗位的工作都要干,因为我们常常人手不够。此外,我还要学会如何与顾客打交道。 每晚我都把收入的现金拿回家交给母亲,我自己从来没有拿过一分钱。这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支付了食品经销商的费用和员工工资之后,已经没有什么剩余了。我开始明白,父亲这些年来辛辛苦苦工作,所得到的回报实在是微乎其微。他经营的餐馆只够支付各种账单,使我们居有定所,食可果腹,此外再也没有多余的钱供他自己花销。当然,现在也不会有多余的钱供我花销。 听起来这日子很艰苦,但实际上我还是很开心的。我早就不想上学了,这也许是最好的出路。一位顾客告诉我,我应该永久地接管这个餐馆,因为“你们这种人都擅长经营餐馆”。撇开他话中的种族主义色彩不说,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我干起这一行来的确觉得得心应手。我19岁了,已开始进入我作为年轻商人的角色。我已习惯了睡上几小时之后在黑暗中醒来。我特别看重按既定时间开始工作,我为此自豪。 我最喜欢的时间是在黎明前,开着金色的“大黄蜂”去上班。车在第16大街上行驶,我摇下车窗,抽着薄荷万宝路香烟,听着8声道的先锋音响播放的雄壮高亢的音乐。音乐的旋律在我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我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有一天我也许会写小说,也可能拍电影。可是一个毫无社会关系的希腊小子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不过即使我的想法很幼稚,那也没关系。这个梦想是我的精神支柱。 那年夏末,父亲回到餐馆工作,我得以抽身和好友史蒂夫?拉多斯一起到南方游玩,经历各种身历险。那一年—1976年—是我一生中最刺激的一年。而且,我现在意识到,也是最重要的一年。 许多父子永远无法调和他们之间的分歧,也无法以相互理解来填补爱与期望之间的距离。我却有机会向父亲证实自己的能力,对此我永远心存感激。在我接管餐馆之后,父亲的眼神就从失望变成了尊重。他甚至根本无需用语言来表达,我已心领神会,但这并不是因为我突飞猛进地成熟起来。9年后,在我结婚前的几个月,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在停车场和别人干了一架,随后又驾车开始了一场疯狂的追逐,结果被警察抓住,被指控犯有斗殴、逃逸、躲避警察、在人行道上驾车等罪名。所以说,没错,我还远远没有成熟。但在父亲看来,即使我这般胡闹,我也是一个男子汉了。 时不时地,我会乘地铁前往杜邦环岛,走进那家老餐馆,在其中一个橘色的圆凳上坐下。现在的店主已经把菜单换了,餐馆的名字也改了,但内部空间并没有改变。我和父亲安装的灯具依然挂在柜台上方。我点好餐,一边吃,一边向烤架望去,在那里,我又看到爸爸系着围裙,手拿铲子,翻动着汉堡包,满面笑容。这不是我的幻觉。我就是来看望爸爸的。
(作者:George Pelecan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