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许多许多年前,当作为中学生的我一边竖起书本假装认真听课一边趴在课桌上流着口水睡觉的时候,我必须承认,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语文课更无聊的东西了。
那些不辨今朝明日的恍惚,那些晒在课桌上的阳光,那些考场上的烽火,还有那些所谓的暗恋早恋异地恋,全都在更为扯淡更为无聊的大学时光中慢慢褪色。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突然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教初中时班上有个小毛孩姓彭,江湖人称“彭爷”,这显示出芳龄十四的彭同学已经颇具地位。彭同学是班里一个名为“七匹狼”的社团的军师,终日策划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初二那一年,“七匹狼”以在校内外吸烟喝酒、收保护费、调戏女生等壮举在我们那一区的“黑道”之中打出了小小的名堂,他作为社团的中坚和伟大奠基人,因此获得了校外几个初一女生的狂热仰慕。
那些女生觉得抽烟的男生很帅,所以彭同学终日烟不离身,而且常常和六匹狼一起躲在厕所里抽。
一日,我的“线人”给我通水,说“七匹狼”正在厕所里煲烟,我一听,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厕所。厕所门口望风的小弟迅速被我派来的班长控制,一大帮不明真相的无聊看客也马上被纪律委员疏散。
我进去一看,里头那一个狼烟四起,仙雾缭绕啊!
我大吼一声“着火了”,拉过水管便往那冒烟的七个茅坑上方喷水!厕所里一时鬼哭狼嚎,鸡飞狗跳,不一会儿,浑身淌水、心怀鬼胎的“七匹狼”便都狼狈不堪地站在了我面前。我心满意足地欣赏了一会儿他们那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然后严肃地说:刚才谁在厕所里烧火?好在我灭火及时,不然把学校烧了怎么办?
有人嘟嘟囔囔地说:没有人烧火啊。我声色俱厉地骂道:没有烧火,难道在吸烟?其他六匹聪明狼立刻用杀人一样的眼神望着那头笨狼。笨狼赶紧说:对不起老师,是我在烧作业本,下次不敢了。
我说:知错就好。反正你们身体都弄湿了,干脆就帮忙冲洗一下厕所吧。说着,候在门外的卫生委员立刻把水桶地拖等工具送进来。七匹狼一个个嘴巴张得像水桶那么大。
彭同学说:老师,你故意的吧?
我低低地骂了一声:把地拖干净,把烟头烟灰冲掉,要是让我闻到厕所里还有一点烟味,我就让你们的家长过来搞卫生。还有,下次再敢在厕所里吸烟,我叫辆消防车来浇你们……
彭同学歪曲着脸:老师,算你狠……
冯冯不是“七匹狼”的老大,但至少也是三把手。
冯冯自封为上天入地霹雳无敌混世小魔王,在“艳照门”的话题肆虐的那个年代,他干了一件事,让学校里的孩子们只记住了他的大名而完全忽略了陈冠希的风采。
他把低年级的一个女生骗到教学楼后面,强吻了一下她的嘴巴。女孩的老妈从她的手机短信里发现了蛛丝马迹,单墙匹马杀进了教室,并且从冯冯的书包里翻出了一个套套和一张封面火辣的爱情动作片光盘。
事情闹大了,双方家长到场协商,主任出面灭火,我则负责审讯这一对苦命鸳鸯。审讯是男女方分开进行的。
我问冯冯:你干嘛要吻人家?还要吻人家嘴巴,现在闹大了吧?他吓了一大跳:吻嘴巴会搞大肚子?
我强忍着骂他猪头的冲动说:大你个头!你有点常识好不好,上生物课老睡觉。
他说:我见我爸就是这样吻外面的女孩子的。他那已经离了婚的老爸在旁边一听,解下皮带就要抽他。我赶紧拦住。
我又问:这、这……套是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磨叽半天,憋出一句话:我偷我老爸的。他老爸大声吼道:大人用的东西,你小孩子知道些什么!他忍无可忍,也吼了一声:我小孩子的事情,你大人又知道多少?
我赶紧劝开他们。
我又问:书包里的黄碟呢?
冯冯和他老爸脸上同时露出了痛心疾首的神色。他老爸说:这小子偷老子的碟去看!家贼难防啊……不过老师你放心,这个不是黄碟。妈的,那个死老吴整日卖假碟,封面比什么都吸引;里面全是革命歌曲!
我看冯冯老爸说话十分的坦荡,于是和他一起走出办公室,也很坦荡地对他说:我的底线是不能出事。要是哪天这小子拖个小小子、来叫我师公,我非掐死他不可!
冯冯老爸赶紧说:不会不会,这个老师你放心。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有你这样的老爸,我怎敢放心?
然后我又审阅女生:他吻你,你愿意吗?
她磨叽了半天,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
她妈火大了:这你都不知道?下次他要脱你衣服你也不知道?你个死女书也不读,就知道整天要钱!我今天一天没开档做生意,你害我损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
她妈的声音极其洪亮,震得教学楼簌簌发抖,有那么一刹那间,我几乎疑心汶川地震要异地重演。等那雷霆过去,我赶紧问那女生: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蚊子一样哼道:他,他说他爱我。
我打了个冷战,顿时觉得周围大雪纷飞。
她又抬起头补充了一句:他还给我写了一封情书。她的眸中光芒闪烁,呈现出几分神圣的憧憬。她老妈立刻把早已没收到手上的情书交给了我。
看着那情书上满纸的“爱”字,我一下子头大如斗。信里的每一句话都像用油泡过的肥猪肉,肉麻得可以让人直接气绝身亡。
她老妈在旁边和我一起仔细品读这封天书,而面对这拙劣的情书,作为冯冯的语文老师,我深感羞愧。
没想到看完之后,她老妈才好奇地问我,上面写了些什么?
苍天,原来她不识字!大地,好在她不认识字儿!
我赶紧忽悠了她几句,然后继续审问她女儿:你知道爱字怎么写吗?
她便拿起笔,正儿八经地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爱”字。说实话,这个“爱”字写得实在是丑陋。
我又说:你数数看,这个字总共有多少笔画?她数了数,说:十画。
我说:知道这个字为什么有十画吗?只有遇上十全十美的那个人,双方到达十分了解的地步,才能用上这个“爱”字。这玩意儿不是说出来的,应该放在心里。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呀。
我知道她有点相信了。我也知道自己在扯淡,但没有办法,我要教书育人。
后来,冯冯被处分了。他老爸天天接他上学放学,目的就是要将他和那女生隔离开来。
再后来,我听说冯冯的情书水平在高中有了新长进,他把所有的爱字都换成了喜欢。
选自《佛山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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