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今年春节,我爸于一和暖之日背手在街上溜达,穿戴讲究。
蒙古族人在城里溜达,打老远一看就是蒙古族人,虽然我爸进城60年了。他们喜欢背手,眯眼,目接天际——这是在草原养成的习惯。
这时,他见街上躺一个老汉,身压自行车。我爸上前扶他,他不干,说:“我等那个人扶我。”
“哪个?”我爸问。“撞我的人。”我爸前后左右看半天,没人。说:“哪有人?起来吧。”
这老汉躺着问我爸:“你多大岁数?”
“八十六。”他“唰啦”爬起来,自己拍身上的土,“我才六十,哪能让你扶?”骑车走了。
我爸回家感叹:“现在的人,学雷锋还得报岁数。嗨!”
2.我爸认为我妈(干部速成学校毕业)文化不行。
我妈上百货大楼买东西,回来很生气,说:“现在的社会风气不好,连牙膏都出两面派了。”
我爸听完不言声,用脚划拉鞋,穿风衣戴礼帽,下楼。过一会儿,他上楼说:“你妈这个文化,嗨嗨……”边说边摇头,近于痛心。他手托一管牙膏,指着:“你好好看看!”
牙膏大字:“两面针”。
我爸摘礼帽,脱风衣,上床躺下,说:“文化是基础,干什么都离不开文化呀!”
其实我妈至少认识这个“针”字,她马虎。一回,我和朋友在家喝酒,刚要开瓶,我妈说:“别喝这个,我有好酒。”她搬凳子从壁橱上层掏出一个礼品包装,说:“西马酒。”
我爸指出:“西凤酒!”繁体的“凤”字,里边的“鸟”有许多脚,像繁体的马。
“马字披上大氅也不能念马呀?工农干部。”我爸说我妈。
后来,我爸为我妈发明一个新的称谓——高老师,我妈叫高娃。他认为,像他这样的老专家管“工农干部”叫老师,无异讽刺乎?我妈跟听不出来一样,在“高老师”的呼唤声中为我爸端茶倒水、拿点心、找花镜。现在每早到他床头送上六粒螺旋藻片。
3.我爸对蒙古民歌的热爱无以复加。他盘腿坐床上自己小声唱、跟电视的蒙古语文艺节目一起唱。不过瘾,邀请别人唱。
一次,某女士到家拜访我。我爸从她相貌猜是蒙古族人,用蒙古语问:“会唱蒙古歌吗?”
该女士本来羞涩,更羞涩了,小声答:“会。”
“一块儿唱吧。”我爸兴高采烈,像打扑克找到了搭档。
女士大衣裹身,手套还没摘,站着开始唱。我爸坐床上唱,上身微晃,音色因支气管粘连而略带嘶哑。他和她合唱,虽然不知来客何人。
他们唱完《达古拉》,唱《诺恩古亚)、《达那巴拉》、《金珠尔玛》,唱《万丽花》和《隋玲》,多了。一曲唱完,我爸马上接另一曲,唱了一个小时。
一般人没有进别人家就唱歌的,但蒙古族人不能拂逆长辈意愿,她只好唱。渐渐的,她的拘谨羞涩唱没了,面上红润沁汗,眼神明亮。我爸唱够了,说:“你们说话吧。”
女士说:“我回去了,单位要开会。”
4.我们小时候,常见我爸坐在写字台前,凝思多于写字。这时,我姐喜欢给他梳小辫子,在他大背头上儿扎六七根小辫儿,散开再扎。我爸浑然不觉。
一次,我爸托颊午眠,我姐塔娜在他头发上梳一个朝天锥,系红头绳,如双簧“一碟子盐白菜”那种。塔娜后来不知干什么,把这事儿忘了。我爸醒来,穿湖青色毛料西服上班去了,没戴礼帽。
过一会儿,他气冲冲回家,咬牙、攥拳,吼:“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再跺脚。原来,他扎朝天锥走在街上,路遇外人窃笑、大笑却不觉与己有什么关系。之后,一熟人向我爸指出朝天锥发式之所在。我爸愤然捋去头绳却没去上班。他回家训我们一顿后,沿此路重新走一遍上班。
选自《新华日报》
图/孙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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