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一只只不锈钢的快餐盆递过来,里面是没吃完的米饭、排骨、大肉,甚至完整的鸡腿。李红光咽了一口唾液,很不情愿地一样一样倒进垃圾桶。
李红光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大二的学生。上大学两年来,他没在食堂吃过一顿饭。他没有钱。
他在食堂打工。第一批同学进来,他就站在这里,站在大门边上这个桌子的后面。等他们吃完了,把快餐盆送过来,他把吃剩的食物倒进垃圾桶,然后一只一只叠好。等到最后一批同学吃完了,他赶回去。
他回宿舍吃饭,泡两包方便面。他中午和晚上都吃方便面,一天四包。早饭,他不吃。
一个月前,他接到父亲的电话:“要是有空,你回一趟家吧。”
这是李红光上大学两年来,父亲第一次打电话过来。
他怀疑母亲的病加重了,父亲没说,匆匆挂了电话。
9月25日上午8点,李红光骑了车就走。他一夜没睡,担心家里,他猜测一定是母亲出事了。
如果乘车回家,车费要70块,他没有。
喉咙干得冒火,嘴唇咸咸的,一瓶矿泉水早喝光了。到安徽天长一个拐弯处,他看到一个农家小院。女主人带他到水缸边。他舀了一瓢水,仰起头就灌。
天黑了,腿疼起来,每蹬一下,像被针刺着,小腿直打战。他下了车,推着车走。
不知道离家还有多远。腿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我不想走了,想打110,不管警车带我到哪里,只要不用再骑车。”
他没有打110。他在地上一直躺着,旁边道路上的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10分钟,20分钟,腿不那么疼了,他站起身,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肚子叫起来,他拿出饼啃着。离开学校的时候,他带了两个饼。
这一夜,他走走停停。
“到淮安,看到牌子上写着行人、自行车不许上高速。我还是上了,我不认识路,只想沿着高速走。
“时间不长,后面就有喇叭在喊:前面骑自行车的人停下。是警车。我停下来,心想糟了,我没钱交罚款。
“我说,我回家看妈妈。
“警察善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指了一条小路,让我下去。”
26日中午。
另一个饼也已经吃掉。李红光终于在一家饭店的门口停下来。
“老板,最便宜的菜是什么?”
“青菜豆腐汤,3块。”
李红光点了这个,要了一碗饭。老板看着他,猜不出这个骑着自行车的、脏兮兮的小伙子是做什么的。他问李红光,李红光如实说了。
李红光没饱,可是够了。
老板追出来,硬生生把钱塞还给他。
离家越来越近。天又黑了。
夜渐渐深了,他想睡觉。头变得很重,眼皮不时耷拉下来。他下了车,在路边草地上躺下。他睡半个小时,爬起来,骑一个小时,再倒下去睡半个小时。
“你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母亲问他。
“我不上了。”
这是他上高一时的情景。班主任喊他:“李红光,下午的课你就不要上了,回家拿钱去!”
15里路,李红光走着回去的。他没有向妈妈要学费,他知道没有。妈妈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家里靠爸爸种地,挣不了多少钱,还欠村里大笔的债务。他开学时缴的1000元学杂费,还是卖粮得来的。
妈妈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她拼着命要让李红光读书。她的关节疼痛了好多年,但她从来没去过医院。她卖家里能卖的一切,向信用社贷款,让儿子读大学。
脸上湿漉漉的,李红光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下着雨。他骑了车,赶紧上路。
27日下午3点,李红光终于到家了。他依然记得到家的情景:
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妈妈的床在厨房里,我朝厨房望过去,妈妈躺在那里。
妈妈回过头,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妈妈撑了一下,要坐起来,鬓角的白发垂下,挂在脸上。我过去扶她。妈妈脸色苍白,又老了许多。我心里酸酸的。
看到我蓬头垢面,一身的泥土,妈妈问我:“你怎么回来的?”
“骑车。”
妈妈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眼泪流了下来。
我跑出去,我怕在她的面前哭出来。
我炒了土豆丝,做了煎饼。妈妈坐在床边,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埋怨父亲给我打电话,父亲“嘿嘿”笑着,不说话。父亲是因为妈妈突然晕倒几次,才给我打电话的。不过,妈妈看到我很高兴,精神好了许多,话也多。
“你哪来的皮鞋?”
“图书馆的何老师送的。”
“手表呢?还是夜光的哩。”
“同学给的。”
“不能拿人家的东西。”
“他们是真心的。”
“你要记着他们,要好好谢谢。”
我点头。
妈妈有很多话要说,但她忍住了,催我去睡。
10月7日,早上4点。
我醒过来,看到妈妈硬撑着在做早饭。爸爸不在,妈妈说他出去了。
妈妈一下子打了4个鸡蛋。在家里,每一个鸡蛋都是要卖的。我吃了一个,放下筷子。
“你吃呀。”
“在学校,我吃腻了。”
“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不喜欢吃鸡蛋。”
“你这孩子,你不听话。”
妈妈的眼泪又要流下来。我站起身去收拾行李。
到6点钟,爸爸还没回来。天渐渐亮起来,妈妈有些急了,总是到门外去望。我呆呆地坐着,我知道爸爸借钱去了,给我借回南京的路费。
爸爸回来了,手里捏着一张叠得好好的100元钱。
我只能拿着。
爸爸妈妈送我到村子后面的大路上。妈妈说着话,爸爸还是一言不发。
车子开了。透过车窗,我看到爸爸妈妈渐渐成两个模糊不清的黑黑的影子,在路边站着。
影子越来越小,我知道,看不到我了,看不到车子了,妈妈还会站着。
看过母亲回来,李红光心里踏实多了。老师也帮他找了份在食堂打工的工作。他要把挣的钱省下来,给母亲买治风湿病的药。
到学校食堂打工前,李红光在图书馆拖地,每天两小时,一个月可以挣200块。
在李红光的书架上,插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来,一页纸上,是许多涂去又写上、写上又涂去的同学的名字。名字已经看不出,名字后面的数字还留着,有20,有50,这是李红光向同学借的钱。无法支撑的时候,他就向同学借,有钱了就马上还。
“从来没人向我要。要是一时还不上,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讲,我还欠你钱呢。他们总说,你用吧,不急。”
因为有给图书馆打扫卫生这份“稳定工作”,李红光还清了所有的欠账。
不欠账了,然而这本子他还留着。
本子的首页上,写着“祝李红光考上大学”。本子的最后一页,盖着一个“连云港赣榆县黑林乡”的公章。
在这本特殊的、李红光无比珍爱的笔记本的第二页,他抄着这样一首诗:
致爱子
孩子,我要跟你说:对我而言
生命从来就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
上面有钉子
还有碎片
楼梯的木板也支离破碎
地板上也没有地毯
空荡荡一片
但我仍一直往上爬
有时到达了,落脚了
有时转弯
有时在黑暗中摸索前进
四处一片漆黑
所以,孩子,你不要回头
也不要坐在阶梯上
就只因为你发现很难走下去
你不能一蹶不振
因为亲爱的,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我还要往上爬
生命对我而言
从来就不是一座水晶的阶梯
(王菲菲摘自《南京日报》,刘展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