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皱纹竟化成了一张金色的网,无限温柔而又无比坚韧。安娜贝拉从屋子里飞奔着出来迎接我和詹时,身上还沾着烤肉的浓浓香味儿。热情地拥抱过后,我细细地打量她。灰白搀杂的头发,剪得很短,削得飞薄,修得过
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皱纹竟化成了一张金色的网,无限温柔而又无比坚韧。
安娜贝拉从屋子里飞奔着出来迎接我和詹时,身上还沾着烤肉的浓浓香味儿。热情地拥抱过后,我细细地打量她。灰白搀杂的头发,剪得很短,削得飞薄,修得过分整齐的刘海覆在额前,好似一片被洗得褪了色的窗帘。阴险可恶的皱纹,毫不客气地从额上、眼尾、嘴角迤迤逦逦地伸展出来,像是老树牵牵绊绊的“藤蔓”。倒是站在她旁边的艾尔登不大显老,年过半百,依然一脸顽童般的笑容。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幢建在“丛林”里的屋子,四面墙壁居然全都以透亮的落地玻璃取代。
安娜贝拉呱啦呱啦地说道:“艾尔登最初大力反对这种通体透明的设计,我告诉他,人类就是因为不够透明,才处处藏污纳垢,作奸犯科;还有啊,各种各样摧残我们健康的细菌,也才有机会暗暗滋生。老实说吧,对这一切,我厌倦透了,所以,把屋子设计成这种格调,每天呆在屋子里,都能够有个透明的视野。”
艾尔登是詹的大学同窗,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正当我们以为他会独善其身时,他的喜讯却传来了。那一年,他四十岁,新娘子安娜贝拉,比他年轻十岁。
艾尔登在大学里当讲师,安娜贝拉呢,由于天生不爱受约束,又以助人为快乐之本,所以选择了当社会义工。
婚后两年,他们生下了第一个女儿,也是惟一的。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厚厚的邮包,拆开一看,差点昏厥。几十张照片,拍的全是他们宝贝女儿蓓蒂的照片:笑着的、哭着的、做鬼脸的、吃奶的、沐浴的,林林总总,千姿百态。照片后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蓓蒂每一个成长历程里的趣事。我想,如果小蓓蒂要水中的月亮,这对夫妻,大概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水去捞上来给她的!
为了给女儿提供更为舒适的生活,原本“循规蹈矩”的艾尔登,跨出了他生命里错误的一步。他在一位损友的大力怂恿下,将所有的积蓄悉数投资于一家地产公司。然而那家地产公司,原本就是在亏蚀严重的情况下惨淡经营的,他不折不扣地成了“冤死鬼”,毕生积蓄化烟化水。
尽管情况极糟,安娜贝拉在写给我们的信里,并没有流露出绝望悲观的情绪,她说:“这些钱,原本可以为小蓓蒂堆砌起多个七彩的梦,可是现在,连砌个黑白的梦也没有能力啦!但是话说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还小,我们也还年轻,艾尔登的这一笔钱,就当是交学费算了!”
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的安娜贝拉,没有想到另一场足以将他们刮得晕头转向的大风暴,正阴险残酷地在一旁觊觎着。
我们得到消息时,小蓓蒂已动过了手术,永远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她喉头生癌。
我们本来决定到新西兰去旅行,临时改变行程,到澳洲去探访他们。
安娜贝拉就在那一回彻底地老去,她的脸,她的心,千绕百转,全是皱纹,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无数,无数。小蓓蒂躺在她怀里,好似一株行将枯萎的植物,细小,皱缩,干瘪。
“喉咙生癌,是极为罕见的病例。”安娜贝拉以一种好像事不关己的平静语气说道,“医生告诉我,迄今为止,全澳洲只有二十五宗类似的病例。”说着,把蓓蒂搂得紧紧紧紧的,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化成一缕轻风,从窗口飞出去。“我想,我很幸运,蓓蒂失去的只是声音,不是生命。”
然而可叹的是,命运之神竟不肯善待她。小蓓蒂在失去了声音半年后,失去了生命。
我们没有出席葬礼。世上最最动听的语言,在他人最最悲恸的时刻,往往都是最软弱无效的。列车在没有丝毫亮光的黑暗隧道里行驶,隧道可能很长很长,但是,总有一个时刻,列车会来到隧道的尽头,会再度接触到人间的阳光和温暖的。我们给他们寄了慰问的卡片,我想,对现阶段的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干扰的安静,比什么都重要。每隔一段时间,我便给安娜贝拉寄去美丽的风光画册,间接让她领悟,人间还有多种令人眷恋的美丽。对于隔了千山万水的我来说,还有什么表达关怀的方式比这更好呢?
好似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日子,终于盼来了安娜贝拉的信。信不长,只简单地告诉我,她已在距离住家大约五十里以外的地方顶下了一间小餐馆,经营餐饮生意。
她在信里写道:“我的母亲是人,小的时候,我时常坐在厨房里的小板凳上看她烹饪。她精于将新鲜的食物和各类香料做出天衣无缝的搭配,即使是飘浮在厨房里的烟气,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现在,我请我母亲担任餐馆的顾问,让的传统食物在澳洲绽放美丽的光芒。”
啊,譬如昨日种种死,譬如今日种种生。我放心了。
隔年夏天,我们到澳洲去,安娜贝拉特地安排我们到她那间名字叫做“甜心”的餐馆去享受晚餐。地方不大,却布置得非常雅致,墙壁上挂着的油画,把顾客静静地引到美丽的布达佩斯去。
安娜贝拉年过七旬的母亲,穿着传统的匈牙利浮凸绣花长裙,安静地坐着,恬然地微笑,宛若一张静态的人物素描。
那晚,安娜贝拉给我们安排的,全是匈牙利的名菜。
主菜看来是烤肉大汇集:鸡肉、羊肉、牛肉、猪肉,全搁在一个椭圆形的大盘上,看似普通,尝了才知“金玉其内”。腌料特别,加上烧烤得当,肉的“湿度”保持得很好,一咬下去,满口生津,肉香缠舌,是烤肉的“佼佼者”。之后还上了乳酪蛋糕、咖啡、鲜草莓配冰淇淋,饱得连眼珠都不胜负荷地鼓突着。
终于明白了餐馆夜夜座无虚席的原因。
丧女的悲恸,是安娜贝拉心上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这些伤痕,全都化成了刀刻斧凿般的皱纹,永永远远地留在了她的脸上。现在,她开设了这家餐馆,忙碌,是她化解忧伤的良药。她说,她刻意把自己忙成一个陀螺,陀螺没有思想,没有知觉,转转转,转转转,转着时,便忘了心里那种辣不可挡的痛。
这餐馆,开了足足六年。
盈门的生意,带来了满钵的利润。原以为安娜贝拉会计划扩充营业或是开设分店,万万没有想到,她竟在生意处于巅峰状态时,把餐馆卖掉了。他们在远离市区的丛林地带买了一大块地,建了一幢四周嵌以透亮玻璃的巨宅。巨宅建成后,再三写信邀我们前去小住。
现在,坐在屋外树阴底下的石椅上,我们喝大杯的啤酒,吃大串的烤肉。好风如水,夹着清新的草香,软软地兜着人的脸;虫鸣鸟叫,此起彼落,像是一组调皮活泼地从音乐会里逃出来的小音符。眼前,是无边无际漫天漫地的绿,春天,竟是如此明媚。
安娜贝拉微笑地说:“前两天,我从老人院请了三十几位老人到这里来玩。这些老人家,个个年过七旬,年纪最大的,已有八十岁。我给他们放映匈牙利风光的幻灯片,给他们讲述匈牙利的民间故事,给他们烹调匈牙利鱼汤和烤鱼,他们个个都欢喜得好似小孩一般。我已和老人院作出安排,每周轮流请几十位老人来玩……”
艾尔登笑着插口:“她说那些老人高兴得像小孩,可我看她比小孩还要兴奋!我原本担心她忙惯了,一下子闲下来会很难受,没想到她现在比经营餐馆时还忙!”
“以前,为经营餐馆忙,不知怎的,心里老是空落落的,每次忙过之后,心里硬是虚得发慌。可现在不同,完全不同,一想到可以为这些老人的暮年增添一点快乐的色彩,便觉得很踏实。”
说这话的安娜贝拉,脸上笑意荡漾,美丽的笑靥柔化了一脸肆无忌惮的皱纹。此刻,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些皱纹竟化成了一张金色的网,无限温柔而又无比坚韧。啊,那原是人生磨难的伤痕,那原是岁月残留的渣滓,可是,安娜贝拉却以她心中的大爱,将这些刻毒无比的皱纹作为一根根爱的银线,用它去修补人间的缺憾!
(作者:尤 今 字数:3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