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弱德”之美

叶嘉莹,号迦陵,加拿大籍华人学者,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很多人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

叶嘉莹,号迦陵,加拿大籍华人学者,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

“很多人问我学诗词有什么用,这的确不像经商炒股,能直接看到结果。”叶先生清音平缓。

她曾提出过“弱德之美”的概念: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她说:“我最大的遗憾,还是我小时候书读得不够……而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心灵的一片清净洁白。”

诗词路上的两位导师

叶嘉莹是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1924年出生在北平察院胡同一所老四合院里。父母对她用的是“新知识、旧道德”的教育理念。“父母虽准许我到学校读书,但在生活方面约束极严。因此我的见闻与感受,几乎全与外界隔绝。加之我天性中又有一种喜欢蹈空梦想的性格,重视内心的感受,而忽视外在的现实。”

后来踏上诗词之路,第一要感谢的是伯父狷卿公。伯父国学素养深厚,膝下无女,见侄女爱好诗词,格外欢欣,鼓励她试写绝句小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这首《咏莲》是她少女时期的作品。

“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与她同在北平的辅仁大学就读的堂兄彼时这么评价她。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迅速侵占北京城。老师们不见了,历史、地理教科书被一页页撕毁、涂改。在上海工作的父亲不得不随单位步步南迁,渐与家人失去联系。母亲忧思成疾,身染重病,去天津租界动手术,执意不要他们姐弟陪同,最终溘然长逝于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昨夜接父书,开缄长跪读。上仍书母名,康乐遥相祝……”没有坚持陪母亲去天津这件事,使她抱憾终生,也理解了人生无常。

另一个要感谢的人是顾随先生。顾随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一代大家,1942年秋来辅仁大学时,叶嘉莹正读大二。有人说,叶嘉莹与顾随先生有五点相似:同是少年丧母,体弱,具有诗人敏感的心灵;同是阅读广泛,研究小说、杂剧、书法、韵文、佛教禅理;同是旧体诗人,中西学问兼修;老年时同在天津教书;他们都爱在“传道授业解惑”时“跑野马”。

1945年夏,她大学毕业,陆续在北平三所中学任教。

我先生不是我的选择

1948年3月,叶嘉莹嫁给了在国民党海军供职的文职人员赵东荪。11月,夫妇二人辗转来到台湾高雄附近的左营海军军区。她说:“我的先生不是我的选择。他姐姐是我中学老师,她很喜欢我,我老师选择了我。”

1949年8月,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言言降生,幸福感却并没有维持多久。次年底,“不爱诗词,偏好政治”的赵东荪以“匪谍”罪入狱,她也失去工作,生活窘迫。烈日当头,瘦小憔悴的她抱着孩子四处奔波,夜深人静时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窄小的走道里铺上一张凉席。现实渐渐磨掉创作和读诗词的心力,此后近10年,她几乎封笔。

几年后丈夫释放出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女儿言慧。见生下的又是女孩,丈夫并不高兴,而且因为久被囚禁,他性情大变、动辄暴怒。最痛苦时,叶嘉莹甚至想过用煤气结束生命。

乖戾的丈夫即使找到工作也干不长,一家六口的生计落在了她纤弱的肩上。经人推介,叶嘉莹先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校兼职教授诗词曲。“产后身体本就瘦弱,在台北兼教三所大学时,课程繁重,又染上了气喘。每天下课回来,胸部都隐隐作痛,好像肺部气血精力已全部耗尽,每一呼吸都有掏空般的隐痛。可我真是热爱古典文学,只要一讲课就神采飞扬。”

那段日子,无论是出于强烈的自尊,还是为使女儿们不受悲观情绪影响,她一贯以平和愉悦的面容示人。而心里,最常忆及的是王国维咏杨花的《水龙吟》:开时不与人看,如何一霎坠。“我以为自己如同所咏的杨花一样,根本不曾开过,就已凋零了。”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1966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当时大陆中断与美国的一切文化交流,美国人研究汉学只能来台湾。凭借古文诗词底蕴,叶嘉莹被邀请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讲学。哈佛大学远东系的海陶玮教授正在研究陶渊明,也邀请她到哈佛去讲学。1969年夏,她欲按原计划重返哈佛,却未成行。海陶玮教授认为从加拿大去美国容易,让她先赴加国。

“我到了温哥华,申请赴美签证还是没有成功。海陶玮教授一心想把我留在北美与他合作研究,于是请人把我留在了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教书。”那一年她46岁。台湾回不去了,一家老小迁来异域,都要重新适应环境。父亲更见衰老,女儿正在读书,先生一时没有找到工作,冲着她叫嚷。而她还要重新学习一门语言,向西方学子讲述中国诗词之美。

拖着一天的疲惫回家,仍要面对丈夫的咄咄发威。太累了,实在是无力纠缠。默然做完家事,一个人凑在台灯下翻字典、查找生词,直至凌晨。生活上有再多不快,至少她可以在讲堂上随心所欲、信马由缰,与学生们心灵相通、肝胆相照。

“但你想我们这么美好的诗词,把它变成英文,我怎么讲?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里面蕴涵了多么深厚的意境,翻成英文真的没办法讲。”

1970年叶嘉莹再次去哈佛,开始了对王国维的研究。哈佛燕京图书馆给了她一把钥匙,闭馆后她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从长长的、黑暗的甬道经过,“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有谁能比她体会更深?

1976年3月24日,结婚不足3年的女儿言言与女婿永廷发生车祸,双双罹难。早前她去东部开会,途经多伦多还探望过他们,其后转往费城探望小女儿夫妇。一路上她满心喜悦,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度晚年,谁知抵达费城第二天就接到噩耗。因为一直是这个家所有苦难的承担者,哪怕痛不欲生,她还是立即赶到多伦多料理后事……

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一切友人的问候。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会引发悲哀。“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这是《哭女诗》中的一首。

她并未沉溺于哀伤,母亲过世,她就清楚地意识到人生短暂。女儿女婿遇难,好像打通了她人生思考的关节。“过去顾随先生说过两句话:‘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以无生之觉悟过有生之事业。’我当时并没有过深的体悟,历经世事无常,痛极以后才有了彻底的参悟。”

谁敢跟她一样痴迷

1978年暮春的一个黄昏,叶嘉莹经过温哥华家门前的一片小树林,到马路边的邮筒寄信。

“落日的余晖正在树梢上闪动着金黄色的亮丽光影,马路两边的樱花树落英缤纷。一寸光阴一寸金,这种景色唤起了我年华老去的警醒。”那是一封寄给大陆教育机构的申请信。寄信前她曾和家人回国,火车上偶见一些青年读《唐诗三百首》,叶嘉莹惊喜不已,她笃信诗词的力量正在于此。她与这个国家都刚刚经历一场伤筋动骨的劫难,“可是诗词可以使人心不死”。

南开大学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两次课,每次两小时,在一间大约可容纳300人的阶梯教室。“文革”刚刚结束,学生们如饥似渴,不仅是南开学生,天津其他学校的学生也赶来听课。临时增加的椅子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上课时叶嘉莹想进教室都很困难。系里想出一个办法:持听课证才能入场。结果天津师范大学的一个女生心生一计,找了一块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己做了假听课证,引致很多人效仿。她讲课时,教室的阶梯上、墙边、窗口,挤满了学生。讲座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不肯下课,一直等到学校的熄灯号吹响了才纷纷离去。

“那时她还被人称为‘叶旋风’,”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钟锦回忆说,“后来社会风气变化,人们对诗词不再那么关心了。前年她收了一个弟子。那个学生原本学习法学,实在太爱古典文学,给她写了封长长的信。她很受感动,收了。却又说,法学你也继续学,学古诗词怕是以后不好找工作。听到这种话你不感到心酸么?”

“但叶先生还持有一份可爱的天真。有时来找她的人,并不见得真心喜欢古诗词,但只要听说来者喜欢,她就会信任这个人。她甚至嘱咐我,要我多带出几名优秀学生,将来能跟着她学习古典文学。可她忘了,等我的学生毕业了,她已是90多岁的高龄了……”

(王雪艳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第27期,本刊有删节)

(作者:彭 芬 字数:3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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