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1 十二年前的平安镇上,街道两旁刚刚装上崭新的公用电话,时髦男女捻起一片薄薄的卡片让机器衔在口中,便说起了你侬我侬的情话来了。那时,我父亲工作的医院刚刚建了新的家属楼,姥姥跟着我们一家迁至

1 十二年前的平安镇上,街道两旁刚刚装上崭新的公用电话,时髦男女捻起一片薄薄的卡片让机器衔在口中,便说起了你侬我侬的情话来了。

那时,我父亲工作的医院刚刚建了新的家属楼,跟着我们一家迁至新居,有点儿迷信的站在阳台上冲着我的父亲挑剔地说:“你选的什么破房子,正对着太平间,不吉利!”

十五岁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对面那栋雪白的如同方糖一样的房子里躺着那些僵硬、恐怖的尸体,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搬进新家之后,因为死活都不让那个房间住人,父亲就把房间连着阳台做了家里的书房。我每天就在那个房间里读书、做功课。也是自那时起,我认识了他们,让我每每回忆起来,就会嘴角微微上扬的小疯子。

起初,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没事就坐在那座房子的平台上聊天,我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反正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不然那人不会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肆无忌惮。

我把他们的事情讲给同学听,同学愕然:“那是俩疯子,男疯子叫小六儿,女的……”男生们互看一眼,坏笑着说:“我们都叫她——六嫂。”

“为什么叫他小六啊?他在家里排行老六吗?”我一脸好奇地问道。

“才不是!是因为……”叫李达的男生把右手的一根手指别扭地塞到左手的五个手指头里面,挤眉弄眼地说,“……他是个六指!”

我心里一惊,一种厌恶涌了上来。“真恶心!”我自己都被自己说出的这三个字给吓了一跳。我怎么能嫌弃别人身体上的缺陷呢,何况李达这个人喜欢胡说八道,十句里面有九句都是胡诌的。

2 “小六儿”长着一米八几的大个头,给镇上一个做烧烤的摊位打扫卫生,一天下来老板只管他两顿饭,他却给人家卖命地干活。扫地的时候灰尘扬起老高。老板娘扯着嗓子喊:“要死了!轻一点儿。”他却只是咧嘴憨憨地傻笑,一笑更暴露了他的傻。

而总跟他在一起的女疯子,也就是李达他们口中的“六嫂”,却是一个充满童真的人。她的嘴就像是小叮当的百宝袋,总有掏不完的故事跑出来,一刻不停,唾沫星子像个小喷泉一样,“从前啊,有个大魔王……”孩子们都围坐在她四周听得津津有味。一直说到太阳落了山,她站起来拍拍屁股,大步流星地朝着烧烤摊走去,原来她是去接“小六儿”下工呢。

我常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小六儿”,他搭着“六嫂”的肩膀,旁若无人地走在大道上。有时见他举起一个公用电话的听筒,假装打电话。“六嫂”呢,就站在距他几米外的另一个公用电话机旁装模作样地听。他们大声地说着那些蹩脚的情话,甚至毫不吝惜地说出诸如“我爱你”、“我想你”这些正常的男女羞于说出口的蜜语甜言。

镇上的大人们渐渐看出了端倪,开始把这当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来讹传着:“他们可真疯啊,你知道他们整天坐在哪里乱搞吗?太平间门口!”“喂喂,我昨天还看见那个男傻子乱摸那个女傻子来着……”

学校里的男生总喜欢逗“六嫂”玩儿,没事就去扯她的辫子,要不就是用对了蓝墨水的水枪滋她,可她并不生气,反倒像过节一样追着太阳底下的蓝色水柱跑来跑去,好似一个顽皮的小女孩儿在海边欢快地踏浪。这时,干完活的“小六儿”看见这群男孩子便生气地脱下他的懒汉鞋追着打,一只鞋子被他扔了出去,差点儿被打着的李达就捡起来,丢进车筐里跨上自行车疯也似的跑了。

那时候我就常常想,疯子的世界也挺不赖的,他们好像没有一点儿愁事,既不用担心考试,也不用担心脸上无端冒出的青春痘。

3 夏天,我和同伴下了晚自习经常去“小六儿”干活的烧烤摊吃羊肉串,有时我觉得他还挺机灵的,经常帮着老板招呼顾客,但老板娘总是骂他:“死孩子,后边去,你在这儿顾客怎么吃啊?”他就像干了什么坏事的小孩儿一样害羞着跑到水池边洗抹布去了。

他使劲地搓着抹布,肥皂沫子溅了自己一身。突然,一个气泡从水池里升了起来,他就像发现了好东西一样伸出舌头去舔,气泡在他的舌尖上融化了,他的脸霎时扭做了一团,赶紧往地上呸呸地吐着泡沫。

肥皂泡是什么滋味呢?那天晚上回到家洗手的时候我也亲自尝了一下,果然不是什么好味道,尝完的时候我像个小疯子一样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哈哈大笑。那天我还发现了一件令我感到欣喜的事情,原来“小六儿”根本就不是个六指,当他洗完一堆抹布对着水龙头冲洗手上的泡沫时,我看见他的每根手指都是修长的,没多也没少,正好十根。

我还发现一个问题,对于“小六儿”和“六嫂”来说,太平间门口的平台并不算是一个约会的好场所,他们常常会受到打扰。每当那个白色的卷帘门缓缓向上打开,就有蒙着白布单的人被推进去,“小六儿”和“六嫂”就不得不站起身来,好奇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有些随之而来的家属站在太平间外面哭,他们两个就跟着一起放声大哭。有的家属是吵着架来的,因为长辈遗产的事情纠缠不清,可这时他们两个还是会放声大哭,眼泪在两个小疯子的脸上画出两道痕迹,他们互相给对方抹,眨眼工夫两张脸就又变得像花猫一样了。

他们从来不知道身后这座白色房子是用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那些人口口声声提到的“钱”是怎样一个好东西,他们的字典里只有每天吃饱了不饿,只有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4 惨剧就发生在夏天快要结束前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烧烤摊因为炭火没有熄净而着起了大火,黑烟弥漫的熊熊烈火燃烧了整整一夜,“小六儿”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人知道他在这场大火里挣扎了多久,也没人知道他死前是怎样痛苦,更没有人去关心他死前在想什么,反正,他死掉了。死去的人就像永远坏在某一时刻的手表,永远停留在指针最后指向的那个时刻。何况他又是个疯子,根本就没有人去追问他的指针到底是指向几点钟的,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他今年到底多大了,是十八还是十九,或许已经二十岁了也说不定。

烧得焦黑的尸体被消防队员挖了出来,上面蒙着一块沾满油污的橘黄色桌布,他的两只脚露在外面,活像两个被熏烤过度的猪蹄。

突然,从外面冲进一个人来,发疯一般扑向小六儿的尸体,算了,我们不能说她是发疯,她本来就是个疯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像站在那里等着看一场好戏。

可她,却没有哭。

她笑了,那笑声就像来自坟墓底下一样,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站起来冲着人群跑过来,大家都吓得向后散开一个圈,她突然把人群中一个男孩儿扑倒在地,那男孩竟然是李达,此刻瞪着两眼惊慌失措地在他背上又捶又打。一转眼,她就把他脚上两只白色的运动鞋扒了下来,费劲儿地把鞋套在“小六儿”被烧得炭块一样的脚上。

那场火灾过后,平安镇上的生活变得平静了起来。我家对面的那块平台上也空空荡荡,那本就是一个人们忌讳的地方,有谁会像“小六儿”他们两个一样没事就坐在上面聊天呢。

每月依旧有很多蒙着白布的人被推进去。但是除了死者的家人,再也没人会像“小六儿”和“六嫂”那样为蒙在白布下面的躯体掉一滴眼泪,这个世界仿佛跟那座白色房子一样忽然间变得又阴又冷。

5 十二年过去了,小镇街道两旁的公用电话机更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父亲的医院盖了新的办公大楼,我们全家也要随着父亲搬去新房子了。在五年前已经去世,她也被推进了那块方糖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所白色的房子,其实那里面根本没有人们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只是有点儿冷,那种冷会让人在一瞬间忘记了人间的温度,也忘记失去亲人的创痛,好像能清醒地意识到我们每个人迟早有一天都是要死的,生也好,死也罢,都不过是人世间最庸常的事罢了。

我不知道“六嫂”后来怎么样了,有人说她病死了,可姥姥说过疯子是从来不生病的,因为他们心里没有愁事,所以总是活得要比一般人久一点儿。小镇的生活日新月异,早已没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两个小疯子了,只有那些曾经听“六嫂”讲过故事的孩子们偶尔才能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如今,他们也已经长大,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碴儿,偶尔会听到男生说:“你们忘了,那个时候她和那个被烧死的‘小六儿’还搞对象哩!”他的话引来同伴们的一阵哄笑。

我突然在他们的笑声里触碰到了一种冷,那种冷很像走进那座白色房子里的感觉。我想起“小六儿”在水池边舔肥皂泡的那个夜晚,好像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总觉得那天看到的他一点儿都不像疯子,只是一个再天真不过的孩子。一种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厌恶感蓦地涌上心头,我看着眼前正在嘲笑着的男生,如同穿越了十二年的岁月,看见李达在我面前摆出的那个畸形的六指。

我突然有些不情愿地意识到,我们生活着的世界才是畸形的世界,而“小六儿”和“六嫂”的世界,总是充满着梦幻般的味道,就像《海的女儿》里小人鱼在天亮之前化作的那些旖旎的泡沫。

顷刻间,我因为恍然大悟而发自内心地想笑,我真想跑回去冲着他们大喊:

真正可笑的人,应该是你们吧。真正疯了的人,其实是你们吧。

马中琴//摘自《最小说》2011年第1期,

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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