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秋天的杭州城,桂香比往年更浓郁,风乍起,漫天桂雨,金黄的,银白的,似一群精灵在舞蹈,钱塘秋色,总让人沉醉低回。之江大学文学系新生宋清如,带着梦想成真的欢喜和对未来的美好向往,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香风馥雨里。学校诗社迎新晚会上,喜爱写诗的宋清如,与四年级学兄、才子朱生豪,相遇了。
常熟虞山的钟灵毓秀造就了宋清如聪颖秀丽、清新脱俗,又特立独行的气质,让她与众不同,生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她却懂得读书是个“好东西”,十一岁时,她就向母亲提出:不要嫁妆要读书。
之江大学位于杭州秦望山头,门对钱江大潮,卧览六合月色,极富诗情画意。宋清如爱上了这里的一切,入之江诗社、泡图书馆、赏桂香秋色,她快乐得像刚出巢的雏燕。初次参加诗社活动,她应诗社要求,认认真真作了首新诗供交流切磋。当晚,诗社上交流的诗作大多是古体诗词,她的新诗引起了诗友们的关注。更特别的是,她的诗,一行一行字数由少到多,排列成漂亮的三角形,有人好奇地问,这是谁写的,什么诗啊?她清脆地答道:“宝塔诗!”顿时目光齐聚,满室惊诧。最后,“宝塔诗”传到一位瘦长个儿的男生手里。这个脸色苍白、尚带稚气的男生,在激情澎湃、笑语喧天的诗会上,始终安静腼腆,略带羞涩和淡漠。他拿到诗稿,仔细读了一遍,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又读了一遍,嘴角噙起一缕笑意。小心翼翼地把诗稿折成小方块,放进口袋里。宋清如的心,微微一颤。
那个男生叫朱生豪,是学校有名的才子。他的诗写得极好,英文水平也高,又特别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大家都叫他“莎痴”。他沉默寡言,有时一天说不上一句话,也不合群,同学们私下称他是“没有情欲的才子”。
那晚,朱生豪给宋清如的印象是混乱迷离的,一会儿腼腆羞怯,一会儿孤傲率性,一会儿又亲切温和。
第二次诗社活动去西溪赏芦花,她和他都去了,朱生豪仍寡言少语,但心思细腻的少女诗人不难感觉到,朱生豪偶尔瞟来的眼神,满带柔情蜜意。宋清如心底暗暗喜欢上了这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她常写些现代小诗,主动请他指教,朱生豪也不吝赐教,大胆评改。有了朱生豪的指点,宋清如的诗写得越来越好,她的新诗陆续发表,当时著名的《现代》杂志主编施蛰存读了她的诗稿后,竟回了一封长信,称她“一文一诗,真如琼枝照眼”。
“渊默如处子”的朱生豪,内心早已爆发出炽烈的爱火。宋清如清丽淳朴、优雅娴静,却又独立自信,在他的眼里像天使一样可爱。他讷于言辞,感情的闸门却在笔端打开。一天,宋清如接到了朱生豪填的词:“忆昨秦山初见时,十分娇瘦十分痴,席边款款吴侬语,笔底纤纤稚子诗,不需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意已倾。”他对宋清如的爱慕之情呼之欲出。两天后,她又收到他的信:“我的野心,便是希望和你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羞涩的他,爱情表白却这样大胆又直接。
杭州的春天是人间最美丽的季节。一个早春的拂晓,他们相约去苏堤春晓。走在苏东坡留在人间最长的诗句——苏堤上,朱生豪突然说:“小青,要是我死了,请你亲手替我写墓志铭,不要写在碑板上,请写在你的心上,你肯吗?”宋清如听后,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不祥,可年轻的心,怎肯往坏处想,她点了点头。从此,两人开始了鱼雁穿梭。诗,让他们找到了越来越多的共同语言,彼此相知日深,心心契印。即使木讷如朱生豪,恋爱起来,也变得活泼有趣,以笔说话,他的“话”特别多。他写给宋清如的书信,激情四射、摇曳生姿,光称呼就生动率性,多情有趣:好宋、宋宋、无比的好人、宋家姐姐、澄儿、傻丫头、青女、青子、昨夜的虞山小宋……
浓情蜜意中时光飞逝。一年后,朱生豪毕业了,他要到上海世界书局从事翻译工作。临行前,宋清如写诗赠别:“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败叶;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朱生豪读完她的诗,泪流满面,回填了首《蝶恋花》:“不道飘零成久别,卿似秋风,侬似萧萧叶……”此后,在书信往返时,他们就常以“秋风”和“萧萧叶”自称。
宋清如大学毕业后到湖州民德女校任教,而朱生豪已在上海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戏剧。每译出一剧,便寄给她征求意见,并请她誊抄一份作为副本留念,她成了朱生豪志同道合的知音。但因战局动荡,朱生豪又埋头翻译,两人天各一方,婚事一拖再拖。一天,朱生豪终于写信向她正式求婚,他说:“小清,我一无所有,只有将那部《莎士比亚戏剧全集》的译稿作为礼物献给你。如果你答应了我,因为有你,我又无所不有。”结婚那年,宋清如31岁,朱生豪30岁,他们相恋整整十年。一代词宗夏承焘为新婚伉俪题下八个大字: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后,朱生豪仍沉浸在译莎事业中,对周遭世界不管不顾。宋清如当起家庭主妇,帮工做衣,补贴家用,为一日三餐奔波。上海沦陷后,他们的生活陷入困境,他的译稿一度在日军炮火中被毁,而她又怀了身孕,为了躲避战乱,他们回到她的常熟老家,专事翻译莎剧。一张榉木桌、一把旧式靠椅、一盏小油灯、一支破旧不堪的女用美国康克令钢笔和一套莎翁全集、两本词典就是他全部的工具。他足不出户,不到两年,他就译出31部莎剧。当翻译到《亨利四世》时,他突发肋间剧痛,痉挛,被确诊为肺结核晚期及严重并发症。临终前,他对日夜守护的宋清如说:“莎翁剧作还有5部半史剧没翻译完毕,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着命也要把它译完。”
朱生豪走了。十年漫漫相思路,两年短暂相守,留给宋清如的是一个13个月大的儿子和5部半没译完的莎剧。
痛断肝肠,她却没时间和精力去流泪,他的墓志铭只适合写在她的心上。那年月,独自抚养雏儿已耗尽她的心力,可当夜深更静,孩子睡了,她用冷水冰醒困倦的眼,又坐到昏黄的灯下,拿起笔纸,她要继续他未竟的事业,将他未译完的莎剧译完。这是她对他最好的纪念。这一刻,她不孤单,他和莎剧是一体的,而她和他,也不可分割,就算死亡,也不可以。可惜在那“西风扫落叶”的日子里,一群穿墨绿色军装、戴红袖章的小将闯入她的居室,将她殚精竭虑潜心译成的5部剧本席卷一空!她哭了,号啕大哭,好像与他第二次生离死别。至死,她都没勇气再碰莎剧,她怕了那撕心裂肺的痛。
后来,终于风平浪静了,她回到了朱生豪的嘉兴老家,她睡在他曾睡过的床上,他的画像在她眼前,陪伴她,与她一起,一封封编写他写给她的书信,编写他们的旧时光、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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