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陷阱:天才是怎么训练的

 

天才要有“十年寒窗”的训练量。少于10年的修炼,少于1万“训练小时”,你几乎不可能获得天才的成就。但是,我们也必须注意到,许多人都进行了这样的努力,但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没有成为天才。

经验陷阱

1万小时听起来是个很可怕的数字。但是我们要知道,在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大多数人要读10到16年的书(美国仅中小学就是12年制),每年在校时间是1,200个小时。当你从大学毕业时,受教育的时间已经达到了1.2万至2万小时,远远超过了1万小时大关。如果一个人一生专攻一个领域,在大学毕业二三十年后获得资深职位时,其专业领域的训练和工作量恐怕要数倍于1万小时。这样努力和专精的结果,是否使这些人成为了天才呢?

显然不是。众多的研究揭示出,大多数人在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中并无优异表现,不管他们花了多少时间、有了多少年的经验。他们在资深地位时的技艺并不比他们刚刚“出道儿”时要高。比如,一个有多年经验的审计员,在发现企业的财政欺诈方面并不会比一个初出茅庐的同事更敏锐。一个临床心理医生在诊断病人时,经验对他的帮助几乎是零。一个外科医生的一些关键判断也并不比一个实习医生强。经验丰富的计算机程序设计师比起年轻的同行来可以说毫无优势。甚至伯克利的物理学教授在对基本的物理问题的把握上未必赶得上自己的学生。美国和法国的两个著名商学院对企业经理的研究还揭示了一个“经验陷阱”:虽然大部分公司特别强调工作经验,但有丰富经验的经理并无更好的表现。有时,经验反而使人的能力退化。比如,在医学知识的测试中,经验多的医生反而赶不上经验少的医生。一系列研究证明,训练量固然是必要的,但单纯的训练本身并不能使你成功。

那么,如何解释这个“经验陷阱”?根据上一节所引用的高尔顿(Francis Galton )的“天才论”,一般人学习任何新东西,开始时期都进步很快,但马上就会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这种“走到头儿了”的现象非常正常。但是,20世纪的心理学家们则超越了这种直觉判断,提出了更复杂的解释。他们把学习过程分为三段。

第一阶段是“认知期”(cognitive phase),或称“宣明期”(declarative phase)。在这个阶段,学习是向学生明确地宣布具体的“学习任务”,学生则将这一“任务”进行解析: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和挑战?应该怎么应对?自己所掌握的哪些技能可以用于解决这一问题?哪些是需要新学的东西?这样的解析过程,直接刺激出学生具体的应对行为。你的大脑此时就像一支军队,突然遇到敌军,必须立即估价敌人有多少、战斗力如何、什么是最有效的打击方法、全军应该保持什么样的阵形防守、以什么阵形出击、每个士兵应该接受什么任务,等等。或用个更日常的例子作比喻,这就像是你刚学开车,要知道驱动车前进这一“学习任务”的完成必须要靠踩油门,刹车这一“任务”的完成要靠踩刹车,此外还有信号灯、方向盘,等等。总之,学习的任务向你宣明,你经过大脑的解析阶段,思索出完成这些任务的方法,并且试着运用这些方法,踩油门将车启动、刹闸停车。这是最忙乱、最有挑战性的时刻。学生往往全神贯注,生怕自己对任务的解析有错误,或执行起来力不从心。这也是学习过程中压力最大、进步最快的阶段。

第二阶段是“贯通期”(associative phase),或者“知识编成期”(knowledge compilation phase)。此时,初学者已经理解了任务的性质,以及用什么方法和技能来完成某个具体的任务细节。比如,他知道踩多大的油门会把车速提高到什么程度、怎么操纵方向盘来进行转弯等等。这样,他就跳过了对任务的解析过程,直接把针对不同任务细节的各种技艺融会贯通地使用,通过磨炼做到熟能生巧。初学时的突飞猛进已经放缓,但水平还是在稳定提高,所犯的错误大大减少。

到了第三阶段则是“自动期”(autonomous phase),或称“程序期”(procedure phase)。所谓autonomous,在英文中的本义是“自主”、“自治”。但在生理学上则引申为“受植物性神经系统控制的、不受意志支配”的意思。用我们通俗的语言来表达,那就是凭借本能而非来自大脑的处心积虑的指令,所以我将之翻译为“自动”。学生在这个阶段早已经不是初学者了,而是个“老油条”。他不仅跳过了对任务的解析和认知,而且把用哪一部分的技艺对付什么样的任务细节也进行了反复练习,对于如何处理不同的情况建立了有针对性的“程序”(procedure),可以凭本能遵守,几乎不用心思就能操作,甚至到了想错也错不了的地步。这时他们的技艺就进入了“自动化”(automatization)或“日常化”(routinization)的阶段。此一阶段的技艺,往往被认为是技艺的精湛阶段。任何天才都必须拥有大量的“自动化”技艺。

其实,《庄子》中的名篇《庖丁解牛》就非常生动地展示了这一过程: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闲,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己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为方便读者的阅读,我不妨将陈鼓应先生的翻译抄录如下:

庖丁替文惠君宰牛,手所触及的,肩所倚着的,足所踩到的,膝所抵住的,划然响声,进刀割解发出哗啦响声,没有不合于音节的;合于《桑林》乐章的舞步,合于《经首》乐章的韵律。文惠君说:“啊!好极了!技术怎能到达这般的地步?” 庖丁放下屠刀回答说:“我

所爱好的是道,已经超过技术了。我开始宰牛的时候,所见不过是浑沦一牛。三年以后,就未尝看见浑沦的整只牛了。到了现在,我只用心神来领会而不用眼睛去观看,器官的作用停止而只是心神在运用。顺着牛的身上自然的纹理,劈开筋肉的间隙,导向骨节的空隙,顺着牛的自然结构去用刀,即连经络相连的地方都没有一点妨碍,何况那大骨头呢?好的厨子一年换一把刀,他们是用刀去割筋肉;普通的厨子一个月换一把刀,他们是用刀砍骨头。现在我这把刀已经用了十九年了,我解的牛有几千头了,可是刀口还是像在磨刀石上新磨的一样锋利。因为牛骨节是有间隙的,而刀刃是没有厚度的;以没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间隙的骨节,当然是游刃恢恢而宽大有余了。所以这把刀用了十九年还是像新磨的一样。虽然这样,可是每遇到筋骨盘结的地方,我知道不容易下手,小心谨慎,眼神专注,手脚缓慢,刀子稍微一动,牛就哗啦解体了,如同泥土溃散落地一般,牛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呢!这时我提刀站立,张望四方,感到心满意足,把刀子揩干净收藏起来。”

庖丁之所以能够“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几乎到了闭着眼睛也能操作的地步,用心理学的分析就是他已经达到了“自动化”的技艺阶段。结果是轻松自如,甚至刀也不伤,“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自动化”的技艺往往就是大师的技艺。

不过,这种“游刃有余”的境界,并非《庖丁解牛》唯一的要点。大多数读者都记住了“游刃有余”,却忘了如此精湛的庖丁,还要特别强调:“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他见到复杂的筋络骨节,一下子提高了警觉,注意力特别集中,行为缓慢而小心。这其实已经不再是“自动化”的技艺,而是对“自动化”的突破。

心理学的研究证明,在“自动化”阶段,由于如此地驾轻就熟,长时期不用心会导致技能的略微的退化,虽然这对一般人来说大致也无伤大雅。天才在第一阶段也许和其他人的进步速度差不多,但是到了第二特别是第三阶段,则显示了不同的素质。他们和我们这些平常之辈最大的分别是,我们到了技艺精湛自动期,大致就到了顶,不再挣扎,也不再提高,我们开始安心享受自己的技艺了。天才则能能像庖丁那样警觉起来、慢下来,避免在高水平的“自动化”或“日常化”上止步,不停留在享受技艺上,而是又为自己创造许多障碍、不断挣扎着适应新的要求,进而突破了“经验陷阱”,使其技艺继续与日俱增。我们到后面还将论述,对运动员的研究证明,一流和二流的一个重大区别是:二流运动员总喜欢上演自己的“拿手好戏”,一流运动员则不爱这么重复,而特别愿意尝试自己不太行的动作。

为什么天才取决于训练而不是遗传呢?平心而论,高尔顿(Francis Galton)的遗传说并非没有实证研究的基础。他确实证明了欧洲若干家族特别盛产人才。不过,那时欧洲并不是一个平等的社会,少数家族垄断着过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源。这不仅意味着他们有钱送孩子读书,而且还有足够的社会关系和家庭教育传统。如今社会日益平等,这种几大家族垄断人才的情况就越来越少了。同时,我们还应该看到,当今世界上有几个特别引入注目的人才培养基地。比如,在莫斯科的一个叫斯巴达克的网球俱乐部(Spartak Tennis Club),设施十分简陋,只有一个室内网球场,但所培养的世界前20名女子网球选手(2005~2007年期间)比充满了昂贵体育设施的整个美国还多,并且还培养了赢得2006年戴维斯杯的半个男子队。德克萨斯州达拉斯市一个不起眼的音乐学校,培养了Jessica Simpson、Demi Lovato等一批流行音乐家。韩国的女子高尔夫选手在1998年才开始赢得世界女子职业高尔夫比赛。如今,世界前20位身价最高的女子高尔夫选手中,竟有8位是韩国人……你可以不停地这样找下去,会发现许多“人才特产”集中在某个地区或国家,或者某个俱乐部、学校。这不可能用遗传来解释。更合情合理的解释是,这些人才产地用了某种特别的训练方法,或者那里的文化鼓励人们使用某种方法训练。(本文选自薛涌《天才是训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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