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上辞职信以后

 

 

文/

1. 离开英国外交部.

还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我将离开英国外交部新闻处。递上辞职信的时候,心情平静。

在人人网但凡说到工作,大部分人是在期待一篇实用稿,作者介绍自己如何厮杀的血泪史,回顾成为学霸的苦楚,做各种义工和校外项目的丰富经历,派往国外交流闯荡的不平凡,以及最后名利双收再抱得美人帅哥归的 happy ending。还可以再开帖,作者以成功人士俯视众生,介绍如何学习英文背单词听说读写得高分,如何有技巧地学习全新一门语言,如何申请世界最排前的学校,如何写简历以及面试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在刚上大学的时候,我曾是这类文章的读者,仰慕着欣羡着远远看着。后来,我渐渐发现无论读再多的热血文章或是人生指导,与最后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其实根本无关。大部分时间都一阵一阵的,读了某句话让你一下觉得振奋,但接下去渐渐也就像是口香糖嚼得淡了,甚至你开始推翻它,发现它其实漏洞百出。马云说,他不想让自己的故事成为典范,因为只不过是他这条路走通了走成功了而已。每个人的机遇都会不一样,路因此没有一条是相同的。

这篇文章只是说几个零碎的故事。

2. 写作文的小朋友.

我很抱歉,在先前所有文章里的姿态。

从一开始,我就把自己放在“沧桑老人家”任何事都正确都伟大的角度,还没有了解就先下判断,不自觉塑造一个“懂事”“精英”的虚假的形象来。其实,写得越多,只说明在某一点上越是困惑罢了。譬如一段时间写了许多关于反旅行的“根本没有外面的世界”,又譬如工作后写了许多关于反辞职的“其实你没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夏天去北京见了一个编辑,她说觉得写散文的人真厉害,写作的人,小说是入门,然后才渐渐到杂文诗词。当时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是老天爷赏饭吃能跳过写小说直接进入散文随笔来。

可越是写,越是推翻以前的论点,许多事本无是非对错的区别,譬如道德相较之于法律。莫言说,作家便是在那灰色的地带驰骋讲故事。我是终于在乱写了两年大谈人生后才懂了,如果还不收手,继续站在一个高处瞎起哄判断,出路两条:成为某某法师,真参透了人生,皈依佛法;或成为一辈子写作文的小朋友,最后为博点击不得不每篇日志都配张裸照。

我曾自以为很懂什么是“正确的人生”,譬如作为一个女孩,应该在青春时候先确立事业再想成家,于是便去指责那些大学刚毕业就结了婚在家做全职太太的同龄人,但当我回国后有朋友早婚,一切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情况不是好与坏能够判断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太傻,根本什么都不懂还乱写。

读过《假装的艺术》后,总结起来,凡是没真本事的人,要装就要靠着说别人“不!你错了!”开始,当你做出指责的姿态时候,你就是万众之上的圣人。当那件事情的主角换做你,你能做得和你批评的一样好吗?工作时办过一个活动,当姚明站在对面的时候,我看着这外星才有的庞然大物不敢说话,但他坐下来,面对面的时候就不需要的仰视。当我们站着批评,握着话语权从上往下俯视做出对错判断的时候,为什么不一起坐下来面对面好好聊聊天?

在三月开始的采访之前,我必须让自己先摆好位置。

我只是个听故事的人,没有任何判断没有什么身份和姿态。而在一切之前,首先,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甚至做什么错什么,不聪明不讨巧也让父母吃尽了苦头。

3. 妈,我没有工作了,也没靠谱的爱情.

我谈着一场不靠谱的恋爱。

和西班牙男友分开一个人回国,决定不联系五年后再见面。他闯他的电影梦,我写我的书。

如今,离职这件事简直就是骆驼背上的最后根稻草,别人以为我家和别人不一样,其实天底下的家长都差不多。两三个月前,我妈听我说了这个想法快要杀了我。到现在,依然每天都想杀了我。她和许多中国独生女的母亲一样,希望女儿不要太拼命,有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嫁个有房有车的有为青年,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但现在女儿的爱情和五年青春悬在半空,工作也不要了去追求一个不靠谱的梦想:当作家。

这并不怪他们。为了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我爸和我妈是用青春和牺牲梦想换来的。我妈25岁时候嫁给28岁的我爸。我爷爷在宁波乡下种地,来上海给人擦皮鞋就安居于此;外婆是出生无才便是德家庭的大家闺秀,但她毅然嫁给一贫如洗的军人外公。我爸妈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两人前路茫茫,为了赚钱不得不让住在七浦路石库门的外婆照顾我,在7岁上小学之前,我不常见爸妈,其实对他们长什么样很模糊。

外公外婆对我是放养的森林教育,白天让我四处跑,爬石库门的屋顶追猫,钻床底下捉迷藏,往窨井盖里扔划炮,穿着裙子和男生围蹲地上拍纸牌打弹珠。外公退役后是个裁缝,我身上穿的都是他做出来的衣服,有一套小旗袍我特别喜欢,对了,那蝴蝶牌缝纫机也是我的小书桌,有时不出去玩,就钻到桌下踏板上一下午摆来摆去。

4. 放过我吧,读书很痛苦.

小学时我爸骑着他那俩破自行车,把我从闸北带到了虹口的家。一家三口手拉手的画面永远来自卡通片,我脑海里和父母相处的画面是永远在台灯下旧社会般的凄惨。

随着开学,我从森林野人被迫在台灯下做功课。我坐不定,也不爱读书,有撕作业本的习惯,我妈周末把我关起来,让我练写字,我不写想逃出去她就拿着扫帚从后脑勺打过来,后来我看《蜡笔小新》头上不时被揍出包来,我相信那不是特效;每天放学回家,吃了饭看电视到七点,我也会被抓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读书,我爸敲坏过许多台灯,也没少把书桌上的玻璃敲裂,而我最心爱的闹钟也被他摔坏过,有次撞到嘴巴我流血了,我爸从房里走出去,我妈就拿毛巾过来捂住,第一次我听我妈说“其实你爸很心疼”。

要不是这句话,我真怀疑他们是把我买来替他们上小学的。

外婆一辈子不识字,有天我们在傍晚看着《济公传》,她突然说,“我希望以后活到看到我们家青青(我的小名)有出息,去读大学。” 那时,我暗暗决定,长大要有出息,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本事考上大学。

我爸妈其实压力很大,那时候他们每天因为钱没有少吵架打架过,离婚这个字眼我也没少听过。他们在我上学之前吵架,我在学校做早操两眼就是红的,同学问我怎么了,我就说被沙子吹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不问,认定我有双能吸沙的眼;他们在周末,隔壁爷爷房间看电视时候打架,我就看不进去书,对着墙壁不知哪里学来的跪地祈祷,说神仙啊,让我爸妈打架别打死对方,不然我还要烧饭做菜照顾聋掉的爷爷了。

到现在他俩终于不吵架了,日子也过来了,我心里其实说不上来的难过。出国留学时候,见到那些出生良好举止得体,家境宽裕的女孩,我会隐隐自卑,但又想到我爸我妈居然从零开始,让我也过得和那些女孩一样的时候,心情复杂,内疚却夹杂着自豪。

从小到大我没有被老师喜欢过或者关照过,从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没什么才华读书也一般般说话害羞有自闭倾向。在上小学之前,我妈带我去体操中心,老师说我韧带和身高都行,但送进来的时间太晚了。结果我就去了少年宫学画画,不是现代的虎妈教导被逼无奈,而是我很享受在白纸上画画的感觉。因为在外婆家从来没见到正反都是白色的纸,要写东西的话只有外公捡来的香烟壳子,拆开来在里面写。于是,那时开始就对画画就有了兴趣。同时幼儿园最后一年,我爸还送我去和小学生四五年级的人一起学英文,那时我坐在第一排,语文课都没上过,只觉得上学好玩。后来才知道他的苦心。

我的小学很乱,上课时候还弄哭过几个老师,后来毕业后陆陆续续听说有人偷东西也有人结社打架进监狱了。小学毕业那年,美术老师推荐我去报美术特长生,当时考试我很早就画完素描了,多出了一个小时,就在原画上自己创作。同去的同学看了一眼,后来和我说,你这是干什么?成心不想去么?其实当时我还沉浸在自我感觉良好的“艺术创作”中,不过她说对了,最后我没被录取。

但,这彻底改变了命运。有天吃着饭,我和我爸说,我想去复兴,就是四川北路的那家。他惊讶了,为什么?我说,就是因为它是最好的,我想去。

校长亲自面试,一向连音乐考试吹竖笛我都会紧张得手抖和岔气,那天却每个问题回答得很满。就这样,像是我接下去来到澳门来到荷兰来到爱尔兰来到西班牙一样,带着股一问三不知的无知者无畏,我进了复兴。

5. 十八岁前三次离家出走。“你只要拿到本科学位。”

读书这件事,对我妈来说就是,女人要有事业,不要走她的老路;对我爸来说就是,知识改变命运,让你拥有想要的一切。而真正对于我在复兴读书的七年,我眼中的读书,不过是完成爸爸唯一的要求:“你只要拿到本科学位。” 那七年中学我曾很自闭,也试过一整个星期不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心里总有个念头,一定有其他的活法,为什么不可以去念技校职校去恋爱去打架,当个小太妹也比整天傻读书有意思。

在这里,和我以前的小学,以前的弄堂见到的,都不一样。每天坐97路来四川北路,对我来说太激动,简直是每天到上海市中心逛一圈。有时候中午就巴望着铁门外面,想着长大以后我也要在下午三点的四川北路逛街,做个自由自在的大人。

复兴一周一次的数学考试是传统项目。一开始的摸底考,根本不是用“摸”的,简直把人扒光,连灵魂都不剩。分数只有个位数。回家后,我爸似乎有预料,他没有说什么。很明显上了中学他已经不再管我读书了,也随着搬家我渐渐有了自己的房间,于是一关门,读不读书是自己的选择。我们家没有补课的概念,所以一有问题,我都是找爸爸解答。家里那时买了一块小黑板,晚上他就在上面一板一眼给我“开小课”。

小时候上幼儿园,我不喜欢那里,就逃出去找外婆;上中学,我不喜欢上学,所以常常生病,让我妈带去医院,就可以踏出铁门看外面的世界,成为自由自在走来走去的人。

次数多了,自然会被老师说,有镇压就有反抗。

第一次离家出走,初一的时候。早晨五点多我留了张纸条,蹑手蹑脚走出门后,发现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结果还是坐上97路上学去了。上午我爸心急地来学校,见到我好好地在上课,他没发火,哈哈大笑走了。

第二次离家出走,初二刚开始,年级动员大会老师问想去高中部上学吗?大家都说想,老师便说,必须要到年纪前100才能去。我从学校逃出来,我讨厌排名,有100名总有那个落选的101名,而且,人生那么那么多考试,摸底考小考模拟考大考中考会考高考考研考博士… 我是个废人什么都学不好。中午逃出来,我跑去一家医院,就和医生说,怎么办,我是个废人。医生劝了几句,带电话让我爸来医院把我带走,他依然像上次一样没发火,笑着带我吃好吃的。后来他找了一个数学补习班,那也是读书时我唯一为了考试而上过的补习班。几堂课之后,我爸让我别做题,把课本看烂,也就是那之后,我后来进了阶梯教室,中考进了复兴高级中学。

第三次离家出走,是高三开学,写了一封信作书面的告别。进了复兴高中,我爸更不管我读书了,只是每天晚上他会在客厅看报纸默默陪我,等我睡了就能听到他走回房的声音。在高中越来越迷茫了,一开始喜欢看书,后来试着写一些文章,但发现肚子空空什么故事也写不来。唯一的骄傲就是中学生报和家庭健康上面投稿,激动地去四川北路邮局领稿费;在南模参加过一次中学生作文比赛,拿了二等奖,是我学生时代唯一的奖状。那时还流行新概念作文,我手写了一篇小说投递出去,但中午立刻跑到邮局,问他们要了回来。只因为自己很窝囊,害怕失败,因为一旦失败就意味着我什么都不会,别人唱歌跳舞弹钢琴或者会读书,可是我,从中学起不再画画了,除了写作没有任何的存在感。高二的暑假我认识了一群玩乐队的人,大半夜的排练演出完,就一起在鲁迅公园弹吉他唱歌。那时很迷茫,更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有人发明了高三。我写信给爸妈说,高三我会继续读书的,但高考之后我会离开上海,再也不回来了。那时已经想好要去澳门,为什么?远,而且那所学校学费便宜。

除了离家出走,还有许多次和我爸妈撕心裂肺的吵架,其实他们从未给过我压力,只不过是我总在和自己抗争。最后他们都妥协了,我爸只说,你读出本科来就做喜欢的事情吧。于是即使大学一个人终于如愿野在外面,离家出走得彻彻底底,我都记得这个约定。回国到现在,我最难过的,不是父母在这样的环境下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父母,而是他们曾经想要出去改变命运并且他们也有梦想,于是成全了唯一的女儿,但这样却不得不让她离他们越来越远。

我后来才懂,我爸总说要叫我读完本科。一来是为了找工作糊口饭用;二来是读过大学你学会了思考和学习的技巧,也逐渐明白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所以,这个本来想流浪街头四处恋爱打架的太妹,去读大学了。

6. 澳门一年,最不像自己

其实我后悔过,而且不止一次。

来到澳门不久,头一回离家那么远那么久,一个人大哭过。想着如果当初去高考进了的上外多好,我爸说他骑着车去看新生入学的那天,幻想着他也给我大包小包送行,听得辛酸。他们后来来到珠海,从上海一路带了我喜欢的冰皮月饼,他们有澳门的入境签但就是没有进来,说是怕影响我上学。我还记得我一个人提着月饼过关闸,心里千百万个后悔当初的离家出走。

接下去哭的日子还特别多,我因为不会广东话而不懂同学再说什么痛哭过,因为不会生活买鸡蛋得瑟地回家结果破了半袋哭过,因为头一回全英文上课还要做演讲而紧张地哭过…  不过渐渐两三个月,陌生街道一点点熟悉了,日子也还是过了过来。在中学的自闭变了,说人格分裂也不为过,仅凭一句话“离开了上海,谁也不认识我,我想是谁就可以是谁。”  我开始去和同学交朋友,和当地学生大陆生还有各个国籍的交换生出去玩,入选学生会组织活动办校刊,在学校各大活动表演魔术,代表澳门学生领袖去山西访问,还和当地的几个男孩组了一支乐队。

一切都很顺利,我可以看到毕业后因为酒店管理专业因为会说粤语普通话英文留在澳门有一份工作。也在那时,学校送我和两个大四学生去荷兰交换,还有奖学金。但得到消息后的几天,我却提着行李,清楚记得那天是汶川大地震,一路坐火车听着周围人讨论着四川的灾情回上海。到家,我爸惊讶地看着我。“爸,我要休学,我想去欧洲,想去学更多的东西,去更多的国家。”

当我再次飞回澳门,和教导主任说这件事时,就像贼一样内疚,浪费了一个名额也浪费了奖学金。但他没有怪我,只是一如既往声音温柔地说,如果你想学的是国际传播,那就去吧。临走前和澳门的好朋友们去打边炉告别,录了一段DV,大家都觉得我有想法,知道自己路在哪里。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想离开所以离开,只是因为有那么一些无法描述的可以称作“欲望”的东西在燃烧,看世界,去闯闯,或者,不过是为了有一段对得起自己青春的经历。

我常在想,如果没有那一年,也许我永远不会发现自己究竟是谁。那时候我坚定相信一件事:人总能随时重新出发。

好吧,特别丢脸的是休学后从澳门到欧洲的第一年,我还是后悔地哭过,并且那一年是泡在泪水中的。以至于,任何时候做决定,我都相信后悔是必须的,姿态不好看,但 no pain no gain 是必然的。

在离开上海前,我曾是坐在复兴来歌堂底下,看着学长学姐做演讲,他们有光鲜的学历有优秀的简历。当时我想,一定有另一种可能,不需要那些东西,就能闪闪发光,一个原本的自己,又或者,一种无法被描述的存在的可能性。那种想法如同复仇的种子,从踏出高考考场那一刻开始发芽,而在去年9月,我做到了。在学弟学妹面前,虽然演讲糟透了,但终于为高中七年有了一个倔强的潦草交代。

只是还没有讲和,还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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