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文艺圈

县城里煤老板很多，但喜欢舞文弄墨的没几个，老张自认为算是一个孤品。
　　当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做过一件在他自己看来，算是颇辉煌的事，便是参加北京一份大报的征文，获了奖，并背着干粮去参加了颁奖晚会。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老张算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尽管其貌不扬，人又矮，约等于三等残废，连媳妇都没人愿意给他介绍。但是老张不怕，他觉得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总有一天，他老张会让某个女人，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老张被豪情鼓动着，在小县城文化圈里颇张扬了两年。他还写诗，一天一首。大伯笑话他，说他是“出口成脏”，写的那些东西，全是垃圾，一文不值。哦不，垃圾还能换钱呢。
　　老张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憋闷的。父亲几次鼓动他，跟大伯去内蒙贩煤吧，说不定还能贩回个老婆来，天天这样关在屋子里写啊写，怕是写得六亲不认，成了傻子。
　　老张一气之下，真的扔了纸笔，跟着大伯出了塞外。塞外的风很大，土豆很面，煤也很黑。
　　老张坐在高高的大卡车上，沐着高原的劲风，忽然间就有了诗情。可是他的旁边，大伯正给他絮叨着这趟回去，要给他张罗门亲事，又说哪家的姑娘或许可以跟他成亲，只要他能坚持多干几年煤炭生意，不愁让媳妇过上好日子。老张于是叹一口气，将心里那股子诗情画意，给强行压下去了。
　　娶妻、生子、挣钱，不停地开发新的门路，让老张很快成为县城里的有钱人，并因为大方，总是被混迹在官场里的文人们，拉去喝酒聚会。当然，聚会的原因，是老张可以在大家都醉酒后，很清醒地买单。
　　老张知道这些文人口袋里没有多少钱，也被老婆管得严，所以也不计较他们对自己的算计，每次都将珍藏的好酒拿出来，给大家豪饮。
　　老张保持着当年做文人时的优良品质，烟酒不沾。不管那个文人官员多么有权势，他都不惧别人的敬酒，只一句“不喝”，便挡住了千军万马。别人都羡慕他，他则轻轻一笑，道：“那是因为我不在职，跟你们完全没有利害关系，所以我也不用像你们一样，为拍谁的马屁，而喝得烂醉如泥。”
　　众人一片称是，但老张清楚，这些与他吃饭的人，未必多么看得起他这样一个煤老板，尽管他们办的县城小刊物里，也会约他写一两篇稿子，但那不过是为了换他一顿好酒好饭。文人相轻，当官的文人，更对他这样圈外的文人，瞧不上眼。
　　但无论如何，老张并不介意这些有单位的文人的冷眼，他走南闯北，混迹江湖，见多了人事，小县城里人际关系亲疏，对他造不成太大的影响。
　　他个子矮小，但人却并不自卑，甚至还有些自大。就像当年娶老婆时，媒婆问他什么条件，他骄傲道，非得娶个比自己个子高的不可，这样将来生个孩子才能比他这当爹的高大。结果他还真是顺了心，如愿娶到一个漂亮个高还肯为他温柔洗脚的老婆。
　　老张自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他还专门整理出来一个房间，陈设他从各地物色来的值钱茶具。有闲的时候，便邀请三五文友，来茶室啜饮一壶。他的文友，几乎囊括了县城里各个行业的人，他们从事的都比他这贩煤的工作，看上去体面。
　　他们来喝茶，大约心底里认为是给老张面子；但老张并不因此而毕恭毕敬，或小心伺候，在他看来，那是官场上的文人才会有的胆怯。他做生意，求不到这些人丝毫，所以请来喝茶，也便纯粹是出于闲情逸致。假若他们不来，他也乐得清闲，一个人自酌自饮，很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然心境。
　　县城小，当然是非也多。再加上老张是在野之人，不惧官员，常常口不择言，尤其有了网络之后，他在微博、博客或者个人空间里，时不时地贴一些有影射县城文人圈的小说出来，免不了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去。
　　一次老张写一小说，讽刺一个文人官员，因为被调低了职位，心里不平衡，怎么也不肯将东西搬出昔日的办公室，而新来的官员，恰好又是文人的死对头，于是两个人第一天见面，就干上了，新官将文人的东西垃圾一样清理了出去，而文人则当场给了新官一个拳头。
　　两个人之后将下属都弄得老死不相往来，开会见面后自动地站队，分成两列，井水不犯河水。假若哪个站错了队，或者敢当着文人跟新官下属“眉来眼去”，文人能当场将那下属打入冷宫，且永世不得翻身。
　　这篇小说故事很平淡，不外乎是写文人和新官之间的若干过节，但引来的效果，却是炸弹一样，将县城隐匿在平静河流下的人事关系，给翻了个底朝天，露出那些飞舞的蚊虫和发臭了的垃圾。
　　有人匿了名，将老张的小说，发到了文人的邮箱里和县城的论坛上，尔后笑嘻嘻地等着看热闹。文人和新官都怒火中烧，却始终无法像对下属那样，大发雷霆，撤了老张的职。而老张则高昂着一颗万事不求人的头，继续在县城里招摇过市，并叮嘱儿子：“老子惹了当官的，所以你小子可要长志气，自己混，别到时候中考求老子给你花钱买学上，老子是谁也不求，学能不能继续上，全靠你自己了！”
　　但老张也只是被县城文人圈自动冷淡了一阵，等文人和新官都消了气，大家依然悄悄地将老张给约出来，吆五喝六地划拳，并心照不宣地一起喝醉了，等着老张结账后，再醉醺醺地出门，骑上自行车，回家去睡个好觉。
　　老张知道县城文人圈，终究还是缺不了他这个有钱又文艺的煤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