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八之外

发现那个夸张的城市表情时，钱大存歪瓜裂枣地笑了。跑到站台，朝着19路车挥手大嚷，一股黑烟呛得他直咳。车离站的刹那，他惊奇地看到，车上的那一排手紧握着吊环，很像自己每天起床后总要做的那个招牌动作——把拳挥过头顶用力一握，对这个城市说，嘿，明天我上福布斯！

　　公交车没搭理他，钱大存愤愤地说，等我上了福布斯，非得把你的公姓改成私姓！撇开漶漫车流，蛇行曲进穿到本市著名的明清古村落。青砖红瓦，廊柱石雕，把钱大存迷迷幻幻地溯回明清时期。直到一缕当代的阳光穿过密匝匝的香樟叶射下来，才把他拉回了现实。

　　现实中的钱大存无比仓皇，每天早上在左裤袋里放进25枚硬币，挎着人造革皮包边挤公交边啃方便面，穿行于南方的溽热，汗水把上衣濡湿了一大片，像各省地形图，有客户笑他是当代徐霞客。明代的徐霞客游走于名山大川，而他这个山寨版却上下于高可拿云的写字楼，本以为真的可以乘电梯拿下天空的云彩，没想到四处碰壁，刚递去名片，“保险”两字就惹恼了人，随即下了逐客令。磨破嘴皮跟客户谈了一上午的保险资讯，客户说我再考虑考虑，一个个电话紧追过去，客户说烦不烦哪你！微笑却在被泼了冷水的钱大存脸上常开不败。

　　培训老师课上要求业务员每天至少见10个客户，打30个电话，每见一个人或打一个电话，便从左裤袋掏一枚硬币到右裤袋。捏着硬币，钱大存浑身是劲，只要谈了客户，他们兜里的钞票就可能飞出来，被钱大存抓着。但常常是竹篮打水，钱大存也不气馁，用力捏着硬币，又锁定下一个目标。中午汗涔涔地吃个三元快餐，嘴一抹又重复上午的方程式。把最后一缕夕阳塞进皮包，钱大存肚皮贴背脊地挤下公交，一身臭汗钻进出租屋。发现左裤袋还剩几枚硬币，便又伸出硬邦邦的手掏手机谈客户，直至左裤袋里一枚不剩时，才用泡面打发了肚囊。25枚硬币全部转移到右裤袋，还是没谈成一桩生意，钱大存却仍花开笑靥。做了一夜的黄金梦，清晨起来把拳挥过头顶用力一握，重整旗鼓地说，嘿，明天我上福布斯！

　　偶尔谈成了一个客户，钱大存晚上便用啤酒犒劳自己，把25枚硬币全撒在地板上，每捡起一枚便咕噜一瓶啤酒。那感觉就像钱是地上长出来的，戏剧性地弥补了白天从裤袋里掏硬币的负重感。

　　每天都是快节奏，只有从古村落光滑的青石板上走过时才让自己慢了下来。令他惊讶的是，坐公交上班一个钟，步行古村落上班也刚好一个钟，还省了车费、健了体格。此后他便成了城市独行侠。

　　独行的路上也有风景。钱大存在那株大香樟树下偶遇了一位女子，一身素淡，却掩盖不住骨子里透出的清丽。一次次擦肩而过时都被她的气场吸引，却找不到接近的机会。一天傍晚，钱大存掏手机不慎带出一个本子，却丝毫没有察觉。那女子刚好又一次与他擦肩而过，说，你的本子掉了！里头记着重要客户的信息，钱大存真诚地邀请，能赏脸吃个饭吗？

　　海阔天空地谈，不知怎么谈到了爱好，钱大存就爱撒点钱币、喝点啤酒，没啥说得出口的喜好。而女子说，我喜欢尺八，尺八你知道吗？它是一种乐器，也是一种人生的姿态。欲望在尺八之内，生活是诗意的；欲望在尺八之外，生活便戴上了镣铐。

　　又谈到了明天，钱大存当然地抛出了那句“明天我上福布斯”。女子却气定神闲地说，明天，等我不再为日子奔波，我会找一老宅，穿古服绾盘髻，弹古乐听蝉鸣，思古今悟禅道……“明天”把两人拉得愈来愈远，应酬式地交换了名片，便草草收了席。唐小宋，艺术设计师。连名字都带着古意，说不准哪一天把她的后半生都设计回唐代呢。

　　刚萌芽的爱情就这样掐灭了。他还是固执地做着黄金梦，清晨起来把拳挥过头顶用力一握，嘿，明天我上福布斯！人生就是如此奇巧，他出人意料地签了个大单，后来又当上了副总，吹着空调在经理室的大班台上抛撒那25枚硬币。下班后手握方向盘，拧开空调和音乐，很享受地看着公交车上那一排紧握吊环的手。忽一下加大油门，奥迪车猛然超越公交，朝高尚住宅区疾驰而去。

　　但上福布斯的梦想还远在天边，那时黄金蹿红，他把存银行的钱全拿出来，还向朋友借了两百万，炒起了“T+D黄金”，人算不如天算，一下水就套牢了。忍痛卖了房车还债，一夜之间倒回了从前。钱大存上班时又挤上了19路车，当各省地形图在身上重现时，便又选择经古村落步行上班。到了那株大香樟树下，一古宅悬着木匾，上书“行止斋”，他决定进去看看。

　　如你所料，他看到了一身古服的女子，绾盘髻，插木簪，水袖飘飘，徐行施然，正吹奏一根竹管乐器。其声苍凉辽远、空灵恬静，要把人带回上古洪荒。

　　钱大存惊奇地问，是你吗？唐小宋！

　　女子说，你是钱大存？

　　钱大存说，你吹的是什么乐器？

　　唐小宋说，尺八，欲望在尺八之内，生活是诗意的；欲望在尺八之外，生活便戴上了镣铐！

　　他插在左裤袋里捏着硬币的手指被生生地蛰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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