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李老头教我数学。

　　时隔二十多年，今天的我已经回忆不起他当时的模样。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时候的他已经大约五十多岁了吧，给我们讲完课后，他就点燃一支烟，外出狠狠抽上两口，然后返回教室，看我们写作业。

　　遇到睡懒觉的学生，李老头就会恶作剧似的盯着他，寻找出一处细皮嫩肉的地方，然后拿烟头往那个倒霉鬼身上猛地杵一下，这个方法很有成效，至少对于我来说，经过李老头这样三番两次的烟烫后，很快改掉了上课睡懒觉的毛病。

　　我那时候算是个顽皮的孩子，酷爱上课睡觉，曾被李老头用烟头烫过不少次，每次，都是在全班的哄堂大笑声中被烫醒，所以，我内心深处，对李老头充满了一种敌视。

　　曾经有段时间，我来学校特别早，不是爱上了学习，而是爱上了雕刻。雕刻的工具是一把锋利的小刀，雕刻的对象是学校内外那些粗细大小不一的树木，至于雕刻的内容则很单一，都是“李老头大烟鬼”。但迫于李老头的严厉，我不得不好好学数学，没有想到，数学成绩直线上升。当学校内外那些大小树木树身上随处可见“李老头大烟鬼”的时候，我的数学成绩已经进入了班级前三名内。

　　后来，我的数学成绩一度考了班级第二名，李老头笑眯眯地表扬了我。放学后，当我捧着李老头给我的奖状，欢呼着回家，路过那一棵棵刻着“李老头大烟鬼”的树木的时候，我没有感到丝毫惭愧，只是觉得那些字随着树木长大了不少。

　　让我真正从内心消除了对李老头的记恨，则是一件事情的发生。

　　那时候，爸妈也许觉得我越来越调皮，越来越难管，一度想把我转学到镇上一所寄宿制学校。而我是不想转学的，但却无力反对这件事。后来，李老头听说了，在我办理转学手续的前一天，放学后，他亲自登门，劝说我的父母。在李老头的嘴里，好像我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孩子，聪慧过人，以后定然是有大出息的。李老头的那些话，听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因为我知道，李老头在我父母面前过于夸赞我了。

　　很显然，我的父母对李老头的到来十分重视，他们听取了李老头的建议，让我留在了原校。而我，真正从心里对李老头充满了感激。

　　五年级的时候，那天，李老头给我们讲完了课，布置了作业，然后他照例去教室外抽两口烟。没有想到，却被校长制止了，并且李老头和校长发生了争执。

　　那天，我们在教室里都听到了年轻气盛的校长批评李老头的话：“学校内外每棵树上都写着‘李老头大烟鬼’。李老师，你怎么连这点反思的精神都没有呢？”

　　我隔着窗户，看着满脸通红的李老头，像一个孩子一样，被比他小了三十多岁的可以当他儿子的年轻的校长训斥地低下了头。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校长办公室。从他们身后隐约传来校长的话：“李老师，你不要自误，你是民办教师，今年可是你最后的一次转正机会！”

　　那天，李老头一直没有回到教室来，同学们也都显得无精打采的样子，班内气氛十分沉闷。我们没有谁反对李老头上课抽烟，真的。

　　放学后，我没有早早回家，而是等学校几乎没有人了，偷偷拿着刻刀，去一一刮除那些被我刻在树上的字。曾经，我以它们为荣，而今，我以它们为耻。

　　但那些字长了快一年了，变得有些大了，我费了很大力气，才刮干净了三棵树。当我走到第四棵树前，还没有开工，背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咳嗽声。

　　我转身一看，果然是李老头。只见他正站在我背后看着我，手里提了一个大大的包囊。我内心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升起。

　　果然，李老头说：“别刮了，孩子，早点回家吧，你明天给同学们说一声，以后我就不来给你们上课了。”说完，他就提着包囊，脚步蹒跚着走了，留下一声叹息，留下了身后拿着刻刀呆立着的我。

　　第二天，校长给我们领来了一个新的数学老师，并宣布以前的数学老师被解雇了。

　　从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李老头。

　　直到我读大学二年级，暑假里，我经过小学校园，看到了一棵树，树上竟然还有“李老头大烟鬼”的字样，引起了我对他的愧疚和思念。经过我再三打听，才知道李老头家住在离我们村十里远的李家庄，然后我决定去拜访下他。

　　一番辗转后，我找到了李老头家，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院落，红砖房，土砖墙，院门紧锁。邻居告诉我，院子的主人正在村东放羊。

　　到了村东，果然看到有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正在放羊，羊儿一身雪白，围绕在老头身边，吃草，撒欢。有小羊顽皮地跳到旁边的一个墓头上，老头便轻轻地挥一挥手中的鞭子，将它赶下来，说：“王小华你不好好听课，又调皮了。”

　　我一怔，愣住了，因为，王小华，是我的名字。

　　然后我看到那老头对着那群羊，讲起了数学。我还看到了那老头旁边一棵梧桐树上刻着两个字：“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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