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都躺在病床上了,依然用沙哑的嗓音高八度地对我说:好久没闻“来苏尔”的味道了。其实现在医院很少用这种消毒液,父亲这么说只是显示他的内行。
王医生来看他时,他兀自直起身子,非常热情地握住他手:现在我是你的病人,但我们曾经是同行啊。
王医生吓了一跳,马上按住他身子:别,你别坐起来,就躺着,躺着我们一样可以交流。
父亲的情绪显然有点受挫,他咕哝了一句:我还没有这么娇气。他很不情愿地躺了回去。
王医生旋即说:这么说,你曾经也是医生,那我们就有共同语言了。
父亲那一刻,眼睛猛然发亮,随即说起自己1947年在部队当卫生员的经历,说他们那会儿可不像现在这么娇气,医疗条件差,战场上大批大批的伤员抬下来,根本来不及处理,许多伤员连续几天没吃没喝,负伤后不仅失血还严重脱水,当时哪来这么多生理盐水,我们就烧一大缸开水,然后按比例兑入食盐,就直接给战士挂了。
王医生显然不太相信,说:不做真空消毒怎么保证无菌?父亲一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那时的战士哪有现在这么金贵,挂了这种盐水不都活过来了,哪这么容易感染?尤其是碰到大的战役,一天下来无数伤兵,大热天时,我们来不及换药,许多战士的伤口甚至都爬出蛆来了,也没见他们有啥抱怨。
那你们也太不负责了。王医生不可思议地直摇头。
你不知道一场战役要死多少人吗?而且我们打的是运动战,战地卫生所不断在转移,我们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还能穷讲究吗?父亲突然明白他与王医生之间是有距离的,但他还是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我只想告诉你,我面对过死亡,没这么金贵,我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你就放心大胆在我身上搞试验,别有什么顾虑。
父亲的话显然令王医生非常感动。好,王医生拍拍父亲的手背:我正想跟你讲讲我们的治疗方案。
王医生讲的那个治疗方案有点繁琐,其实就是利用生化手段,在基础研究中将“糖外衣”分解成片段,并最终击碎肿瘤“糖衣盔甲”。
父亲显然没听懂,他张大嘴巴,非常疑惑地看着王医生。以父亲卫生员所储备的医学知识,怎么可能弄懂这么复杂的医学理论?
这么跟你说吧,王医生非常有耐心:一般肿瘤表面都会有一层厚厚的“糖衣盔甲”,化疗时这层盔甲会阻挡药物渗入,我们现在采用纳米手段将药物连接到透明质酸寡分子上,并伪装形成肿瘤细胞的“盟友”,潜入肿瘤表面,有效攻击“糖衣盔甲”。
这我就懂了。父亲突然兴奋起来,那不是“伪装穿越”嘛。这个事情我经历过,1948年,我们有支侦查小分队进入敌战区,结果与敌人打了场遭遇战,小分队被堵在城里出不来,当时有两名受伤战士得不到及时治疗,情况非常危险。我当时和另一名队医就实施了伪装穿越,我们穿成国军装束,潜入城中,最后成功救出了伤员。这跟你现在的治疗方案差不多吧?
差不多,差不多。王医生笑起来,说,你太有才了,想象力真丰富。
那是,我们是同行,有共同语言,父亲来了兴致,说,战争的道理其实都一样,学学《孙子兵法》对打赢“抗癌”战役肯定有用。
有用,比如我们现在用的“介入疗法”,就采用了“围点打援”的战术。王医生附和道。
父亲与王医生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战争来,完全忘记自己正面对着死神。
父亲87岁了,却再次成功穿越死亡。那个“伪装穿越”的新疗法,最后击溃了癌症。
我说吧,父亲大声嚷嚷,癌症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不敢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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