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何处

刘林：本名刘月潮，现居广西柳州，广西作协会员。在多家报刊发表中短小说及散文多篇，有散文及小小说被《散文选刊》《小说选刊》等各种选刊及选本选载。

　　A

　　坟地里埋的都是死人，还没活人睡进去。王守仁在姑娘的坟边挖了个坑，土坑长形的，棺材般大小，大半人深浅。坑挖好了，王守仁一头扎下去，躺在土坑里。

　　姑娘，俺来陪陪你，说说话，好多的话一直堵在俺心里，都好几个年头了，差点把俺憋闷坏了。姑娘是王守仁的老伴，从老伴嫁进门的那天，他就一口口地叫她姑娘。

　　一躺到坑里王守仁就犯迷糊，姑娘来了，立在眼前，还是年轻时的俊样儿，浅浅地笑着，抿着嘴黏声说，哎，来啦。

　　咋能不来，得给你搬个家，这地方不让待。姑娘，你想去哪？娃儿们要将你送到西山公墓，俺想给你另找个清静的地儿，将来好去给你做伴。王守仁叹口气说。

　　你就做主吧，别惦着俺，好生生地多活几年，多看些人世的景儿。

　　哪能不惦着呢，这些娃儿磨人心，活久了让人烦。人老了，老了就得有伴儿，可俺俩倒成了牛郎织女。

　　俺俩这可不是天上人间，是阴阳两隔，你在世上好好过日子，真过不下去再来给俺做伴。娃儿们没经一点世事，哪懂得人间情，你就担待他们点。快起来吧，这地里寒气重，可别冻坏身子骨。俺不跟你唠叨，得走了。姑娘深深地望他一眼，还用力推他一把。

　　王守仁栽了个跟头，惊醒了，坑里潮气重，他感到身子化成一股刺骨的寒气。王守仁猛地从坑里立起来，瞅了一眼四周，猛喊一声，娃儿们，我见过你娘了，她说了，让我给她找个清静的地儿，她不去西山公墓，不图这个热闹，你们就别操这份心！

　　B

　　王守仁蹲在姑娘的坟头，手里托着把酒壶，口对着壶嘴一口一口地喝。王守仁喝一口就望一眼四周再说上几句。娃儿们，俺这辈子就好这口酒，你娘生前从不拦我，天天还在灶头温壶小酒。俺喝酒还爱耍小性子，拿豆子做下酒菜，别的都不稀罕。

　　娃儿们，你娘就好生生地养着俺的小性子，在山脚下田埂头塘后梢哪怕巴掌大的旮旯都栽上大豆，你娘天天炒豆子给俺当下酒菜。

　　你娘走后，俺就养不住这小性子，天天喝的是寡酒。这大半辈子享着你娘的福，你娘走了，这日子就清汤寡水。这几年俺像失了魂，魂儿让你娘偷走了。

　　娃儿们，俺不敢上你娘的坟头，怕去了就不想回头。俺天天站在家门口瞅着你娘，瞅着瞅着，俺就觉得这辈子亏欠你娘的太多了。

　　娃儿们，你娘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活着时，把自个的日子活在一家老小的日子里，把自个的心放在一家老小身上。

　　娃儿们，你娘走了好，她是自个享福去了，到了世间的另一头她就不用操一家老小的心，就能自在地过日子了。

　　老家不让人待了，你娘不想搬走，更不想搬去西山公墓。那儿人挤人，吵死了，连睡个觉也不安稳，你娘就想图个清静。

　　俺只好对她说，这家得搬，九子岭以后要起一座汽车新城，工厂做出来的全是车子，到时更不让人安稳。俺说要把老家搬到一个山青水清的清静地，你娘才答应下。

　　娃儿们，俺和你娘商量了，明天俺就上你舅家，你娘的根在那里，俺给她在那边找一块好地方。找好了地儿就给你娘搬家。日后俺走了，也去你娘身边，做伴儿。

　　娃儿们，你们一个个给俺听妥了。日后俺哪儿也不去，只给你娘做伴儿。

　　C

　　王守仁双手捧着新瓦罐，一屁股坐在姑娘的坟头。姑娘，俺昨个上西鹅了，冬瓜说西鹅这一片过几年也要被征收。汽车城大得很，装了远近十几个村子。

　　冬瓜说，亲不亲，娘家人，姐想把老家搬回娘家是好事，可他怕姐在娘家待不上几年又得搬家，搬来搬去那不是折腾姐嘛。冬瓜还说这地儿一征收，他也愁日后找不到埋身子骨的地方。

　　姑娘，俺琢磨过了，冬瓜说的也是个理，俺也怕搬几次老家折腾你呢，一个地方刚待熟了又去另一个生地那不是磨人嘛。姑娘，俺亏欠你的太多了，连个像样的老家都没替你找到。

　　昨天，从冬瓜那儿出来，俺一直往北走，一直寻到几十里外的长子岭。长子岭山青水清，真是个清静地儿，俺打心里喜欢这长子岭，姑娘，俺想你也喜欢。俺找了一块好地，给人家钱，可人家不理俺的茬，说那儿有他们的祖坟，不能坏了风水。

　　姑娘，俺寻思过了，娃儿们让你上西山公墓，你就应了吧，把身子骨埋在那儿。俺把你的魂儿带走，悄悄地安放在长子岭，俺老了就去长子岭天天给你做伴。

　　姑娘，你准备好了没有？俺把你的魂儿装在罐子里，在路上就不会走散。姑娘，快进来，罐子小，先委屈委屈你。

　　姑娘，俺把你的魂儿带走！姑娘！

　　王守仁一边喊一边从坟头上抓起一把把泥土，填进罐子，一时尘土飞扬。

　　娃儿们，你们都有钱了，一两百万的征地补偿款让你们过上有钱人的日子。可人是有根有魂儿的，人的魂儿根儿也是天地的魂儿根儿，要人时时用一方地供养。

　　姑娘，俺把你的魂儿带走啰！姑娘，你就跟着俺走。王守仁庄重地捧着瓦罐，像捧着自个的魂儿，一路呜呜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