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与联想 紧张与舒缓

让我陈述关于《最后的绝招》的创作心得,这是个难题。正如一个产妇生下孩子后,要她叙说孕育这个孩子的过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独特之处。一个不足两千字的小小说,且又过去了几年,我只能检点当时的想法,写来博诸君一笑。

  一般说来,小说不论长短,最好有一个抢眼的故事。《最后的绝招》的故事就有些传奇色彩:行走江湖以捏面人为生的“面人雷”,在无意中帮助警察抓获了许多罪犯,于是遭到报复,在他即将被挟持而去进行杀害的前夕,从容应对,捏出自已留给子孙的遗像,并在握着的拳头里,放置几个为罪犯所捏的微型面人,以致在死后让罪犯难逃法网。

  而故事的原型并不是这样的,要简单得多。数年前,在外地一个城市,捏面人的老者设摊于一个街口,恰逢一个坏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骑着摩托车抢夺一个女士的手提包,车过小街时,被捏面人看清了面目,并随即捏出了面人,尔后警察按图索骥,顺利破案;但几天后老者遭到罪犯同伙的报复,被毒打了一顿;当然,这些歹徒也被绳之以法。

  这个真实的故事,有新奇之处,但不“巧”。我接触过不少身怀绝技的人,比如微雕,在一粒米或指甲大的玉片上,刻上一首诗或数百字的古文;用火柴棍粘搭微型古建筑,再施以色彩,活灵活现。也读过不少记叙民间绝技的书,比如捏面人行当的各种介绍资料。于是我合理地联想和夸张,设置“面人雷”捏罪犯极小面人的情节,而且几个面人可以握于一拳,展示其临死前最后的绝招。于是,一个传奇巧妙的故事有了真正的可读性,一个有正义感且大智大勇的江湖艺人形象也就立了起来。

  把一个故事构思好,并让它紧张有度,波澜起伏,环环相扣,我以为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在叙述中,既保证故事经络的清晰,又能适时地舒缓故事的紧张度,保留一定的空间,从容地植入一些文化元素,或解说一种职业的文化传承,或铺陈一种独特的文化背景,有实录的性质。这类文字既具知识性、文史性、趣味性,同时对小说的故事、情节、人物具有推动、辅助、暗示、观照、强化的作用。老作家汪曾祺称这种叙事方式,为“闲话的艺术”,他的《陈小手》便是一个很好的范本。

  在《最后的绝招》中,故事若紧锣密鼓、直来直去地写,有个千来字也就够了。我此篇前面几大段的文字,写湘潭火车站广场摆摊设点的氛围,引出“面人雷”;写捏面人这个行当的历史传承,以及“面人雷”独到的技艺和他对周围人事的关注,以及无意中对警察的帮助。为真正的故事的行进,作了充足的铺垫。

  从“这是个秋天的深夜”开始,一直到结局,是整个故事的干架。但我有意地放慢了故事行进的速度,让“面人雷”在面对几个凶神恶煞的歹徒时,显示久历江湖的见怪不惊,同时以江湖规则、江湖俗情缓解对方的仇恨情绪,以使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危险的局面。“面人雷”与歹徒用“春点”对话,就是特意设置的闲话。“春点”皆有出处,不是杜撰的,既可说明双方都有江湖人的背景,也因“春点”缓和了现场的紧张气氛,同时,又可为读者提供另一种语言的形态,很新鲜也很好玩。“面人雷”被害,只是几句话带过。但为了破案,刑侦队长对“面人雷”自塑遗像的研究则是详写,一是体现队长的学养和爱好;二是再一次强化“面人雷”的技艺和智慧,是塑造人物的需要;三是故事终结必备的一个交代。

  小说以一副挽联结尾:“手中有乾坤,小技大道;心中明善恶,虽死犹生。”挽联是我自撰的,可划入闲话的范畴。“手中有乾坤”是“面人雷”刻在自捏遗像底座上的话,再次进入挽联,是对他的褒奖,也是对故事关键情节的回放。我对旧体诗词、对联等传统文学样式较为熟悉,平时练习甚多,所以我小说中的人物需要吟诗作联时,我往往自拟。

  我始终认为,小小说不仅只是一个故事的描写,而应该具有一种萦绕故事的文化氛围,人物也因其文化品格的凸现,才会别有系人心处。要做到这一点,除体察生活之外,恐怕多读书以增长学养,是无为而治的重要方法吧。

  最后的绝招

  古城湘潭的火车站设在郊外,是早几年新建的,很大很气派。特别是候车大楼前面的那个广场,一个篷摊连着一个篷摊,卖水果,卖日用百货,卖旅游纪念品,卖小吃,卖书报,吆喝声此起彼伏。篷摊是公家统一做的,不锈钢支架,五颜六色的塑料平瓦,然后出租给摊主。还有一些临时地摊,每天只收两元钱卫生费,摊主大多是一些走江湖的人,快速刻图章、练武卖膏药、唱地花鼓、剪像……这类人流动性大,短的三五天,也有长年在此的,比如“面人雷”。

  “面人雷”,当然姓雷,但叫什么名字,谁也不清楚。他是吃捏面人这碗饭的,北地口音,六十来岁的样子,骨骼清奇,黄面短须,双眼特别锐亮,像鹰眼,有点冷。他在这个广场捏面人差不多有一年了,住得离这里也不远,租了间农家单独的土砖屋——以前是放农具和杂物的。

  捏面人,在清代称之为“捏粉人”“捏江米人”,因为所用的原料是江米面,掺入防腐防虫的药剂,蒸熟后分别拌上红、绿、黄、黑等颜色,然后用湿布包好,以便使用时不致干燥。捏面人除用手之外,还借助一些特别的工具:小竹片、小剪刀、细铁签。捏面人分为两种,一是专捏那些《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中的人物,捏好了摆着等顾客来买;一种是对着活人捏像,捏谁像谁。后一种是顶尖的绝技,“面人雷”操此技久矣。

  只要不下雨不落雪,“面人雷”就会准时出来设摊。他的行头很简单:一个可收可放的小支架,上面挂着一个纸板,正中写着“面人雷”三个大字,两边各写一行小字:“为真人捏像;继绝技传家。”再就是一个小木箱,里面放着捏面人的原料和工具。他捏面人很快,顾客站个十来分钟就行了,称得上是“立等可取”。顾客满意了,给十块钱;觉得不像,他不取分文,而且立刻毁掉,再不重捏——这样的情景似乎从没出现过。他捏面人,先是几个手指翻飞,刹时便成型,再用小竹片、小剪刀和细铁签修一修,无不形神毕肖。

  世人能欣赏这玩意的并不多。闲空时,“面人雷”会安静地坐下来,手里拿着面粉,两只眼睛左瞄右瞅,专捏那些有特点的人物。真正有特点的人物是那些“老江湖“,算命测字的“半仙“,耍解卖艺的赤膊汉子,硬讨善要的乞丐,打锣耍猴的河南人……当然,他也捏那些在广场游荡乘机作案的小偷,江湖上称这类人为“青插”;专弄“碰瓷”的骗家,手里拎着瓶假名酒,寻机让人碰落摔碎,然后“索赔”;还有那些做“白粉”生意的,避着人鬼头鬼脑地进行交易……捏好了,悄然放入木箱,秘不示人。这么大的广场,这么大的人流量,各类案子总是会发生的。

  负责车站治安的铁路警察,常会秘密地把“面人雷”找去,请他帮忙破案。

  “面人雷”会把那些涉案疑犯的面人拿出来,冷冷地说:“你们只管抓就是,错不了。”

  他们知道“面人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便要按人头给钱。“面人雷”说:“这算我的义务,免了!只是……请你们保密,给我留碗饭吃。”

  小偷抓了。“碰瓷”的抓了。贩“白粉”的也抓了。那些面人捏得太像了,一抓一个准。

  这是个秋天的深夜,无星无月,风飒飒地刮着。

  “面人雷”睡得正香,门栓被拨开了。屋里突然亮起灯,被子被猛地掀开,三条大汉把“面人雷”揪了起来。

  “面人雷”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很镇静,说:“下排琴,总得让我穿上挂洒、登空子,戴上顶笼,摆丢子冷人哩。”

  “面人雷”说的是“春点”,也就是江湖上的隐语,翻译过来为:“兄弟,总得让我穿上衣服、裤子,戴上帽子,风冷人哩。”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脸上有颗肉痣,说:“上排琴(老哥),是你把我们出卖给了冷子点(官家),你应该懂规矩,今晚得用青于(刀)做了你!”

  对方掺杂着说“春点”,气氛也就有些缓和。“面人雷”笑了笑,也不绕弯子了:“兄弟,你们误会了,谁使的绊子呢?”

  “老哥,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老老实实跟我们出门走一趟。”

  “我这一把年纪了,死也不足惜。兄弟,我捏了一辈子的面人,让我最后为自已捏一个吧,给老家的儿孙留个念想。不过一会儿工夫,误不了你们的事。也不必担心一个年老力衰的人能把你们怎么样。”

  他们同意了。

  “面人雷”打量了他们几眼,说:“谢谢。”然后便拿出一大团面粉和工具,坐在桌前,对着一个有支架的小镜子捏起来。

  三个人坐到一边去,抽着烟,小声地说着话。他们知道这个老江湖懂规矩,因此他们也做到仁至义尽。

  “面人雷”很快就捏好了,是他的一个立像,有三寸来高,右手拿着小竹片,左手握拳。然后在底座边刻上一行字:“手中有乾坤。‘面人雷’自捏像。”

  那三个人拿着面人轮流看了看,随手摆在了桌子上。

  “面人雷”说:“兄弟,我随你们去走一趟,也算我们缘分不浅。”

  夜很深也很暗,一行人急速远去。

  两天后,在二十里外的一条深渠里,发现了“面人雷”的尸体,脖子上有深深的刀痕。

  人命关天,公安局的调查雷厉风行地开展起来,很快就知道了死者是“面人雷”,很快就找到了他的住处。在现场勘查时,床铺垫被下找到了一叠汇款存根和几封家信,还有桌子上那个栩栩如生的面人。现在要寻找的是杀人凶犯,但几乎没有什么线索。

  公安局刑侦队队长,是个年轻人,业余喜欢搞雕塑。他把“面人雷”的自捏像放在办公桌上,关起门看了整整一天。他发现那支形如利刃的小竹片,尖端正对着那只握着的拳头,而那拳头从比例上看略显硕大,似乎握着什么东西。“手中有乾坤”这几个字,也应是一种暗示。他小心地掰开了那个拳头,在掌心里出现了几个极小的面人!在放大镜下一看,眉眼无不清晰,那个脸上有颗肉痣的汉子,是个黑道上的头目,曾因诈骗坐过牢。“面人雷”在临死前,给这几个家伙捏了像,堪称大智大勇,不能不让人佩服!

  这几个疑犯很快就被抓捕归案。

  追认“面人雷”为“烈士”的报告也随即批复下来了。

  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正面墙上挂着“面人雷”的遗像——是那尊自捏面人的放大照片。

  挽联是这样写的:手中有乾坤,小技大道;心中明善恶,虽死犹生。

  ○阅读欣赏

  传奇小说的创作难度在于对传奇色彩的渲染。如果直接写传奇色彩,那么可以用文字进行夸张描述,显然这是一种笨方法。那么如何使高人的绝技在不知不觉中表现出来,又不致使读者倒胃口呢?这就成了写此类作品的作家的难题了。

  聂老师的这篇《最后的绝招》可以看成是传奇类小说的典范之作。

  小说开篇先写湘潭车站的环境,这种环境的描写为人物出场起到了铺垫作用,暗示了人物并不是“幽居深山,驭气飞行”式的高人,面人雷不过是平民中为生活忙碌的一员。这也就把人物压到了最低社会层面了,这样的人群中也有高人吗?

  接着写了面人雷的相貌,极为平常的一个人,承接了小说开篇为人物设定的身份,他只不过是一个平常而又平常的人。那么,他的求生手段又如何呢?其实从他的称呼已经看出来了,但聂老师还是写了捏面人的过程。这样写来,一是有民俗文化氛围,二是彻底把面人雷放到了千千万万的普通人群中了。

  可以说,如此安排为后面的面人雷的行为作好了铺垫准备,并因此形成了“小技大道”的巨大的反差。

  一切准备好后,开始进入情节。

  面人雷手艺很纯熟,源自于他必须要挣钱生活,更源自于他空闲时的观察。他观察的人多了,也就练就了火眼金睛,并且提示了他帮公安局破过案,不要报酬。人物形象开始出现,并为读者对面人雷建立了好感。

  情节还在发展。

  秋夜,面人雷被三条大汉抓走,他立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叙述不多,却将情节立刻写到了高潮部分,同时也揪起了读者的心,面人雷的命运会如何呢?

  面人雷说了几句黑话,说得很从容。这种从容不但继续丰富了他的形象,还为他能与道上的人交流好,给他后面捏面人留下了可能。

  面人雷捏好了面人,并写下了字,随黑道上的人走了,被杀了。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富有正义感的小人物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实为可惜。

  小说情节显然没有结束。如果就此结束,倒也能让读者为面人雷叹息一声,但显然不能深深地触动读者的内心。

  公安局办案人员来到面人雷住处,看到了汇款存根、家信,还有一个面人,再无他物。面人雷确实是一个善良顾家的好人,他的形象进一步丰满。可公安局如何破案呢?

  刑侦队长与面人雷相识,小有交情,他发现了蛛丝马迹,原来面人雷最后捏的面人的拳头里有那三个犯罪分子的头像,依此抓捕无一漏网。

  小说至此接近结束。一个面人能有多大呢?面人的拳头能有多大呢?拳头握起来包着的三个人的头像能有多大呢?面人雷捏面人的高超技艺展现无疑,他的形象也完成了,有技有智有爱有担当。这样的人死去,不可能不打动人心,读者肯定会内心再起大波澜。

  面人雷再不是小人物了,小技能否大道,关键在于人心。

  这样一篇现代传奇小说就此完成了。三年后再读此篇小说,依然觉得内心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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