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洪卫小小说二题

叶老师

  叶老师是我小学时的数学老师。

  叶老师的脸,白白的,上面有麻子,密密的。那时候,我们村里、街上,有好几个是麻子。现在,好像很少看到有人是麻子。

  叶老师的外号叫叶大麻子。

  我到了五年级的时候,叶老师教我。开学第一天,叶老师看到我,笑着说,胡二品,你也长大成人了。

  我父亲跟叶老师是同学。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见过我。

  叶老师说,二品,你一定跟你爸一样聪明,吃得下书吧。我红着脸,很文静地摇摇头。

  他说,谦虚,跟你爸一样谦虚。谦虚使人进步。

  后来,第一次考试,我的数学成绩不及格:58分。叶老师站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发试卷,报一个名字,报一下分数,发一份试卷。报到我的时候,叶老师抖抖我的试卷说,胡二品,上次你不是谦虚。

  我红着脸,很文静地点点头。回到座位上,我认真地看我的试卷,把分数加了一遍。我举手说,叶老师,我的分数加错了。

  叶老师拿了我的试卷,口算了一下,说,二品,确实错了,给你多加了5分,53分。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还以为他给我少加5分了呢,看来,我的数学真不行,算不上数。

  叶老师说,你很诚实。我红着脸,慌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叶老师除了教数学,还教唱歌。叶老师的声音其实并不好听。一点也不亮,甚至有点沙哑。但叶老师乐感强,他识谱。别的老师教唱歌,都不识谱,听着收音机硬学来的。他是对着谱子一句句唱。每教一首新歌,必先唱几遍谱子。所以,每到我们的音乐课,我们教室里总是稀里哗啦的唱谱声。按我们的方言来说,叫,七和尚八样腔。

  一个夏天的下午,太阳火爆爆的。叶老师教我们唱一首火爆爆的战斗歌曲,其中有一句:敌人的飞机一架一架往下落。

  天知道我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唱成:叶老师脸上的麻子一个一个往下落。

  别的同学听不清,我的同桌听清了,忍不住笑起来。

  叶老师走下讲台,问我同桌,笑什么?

  我同桌说,他唱你脸上的麻子一个一个往下落。

  叶老师的白脸微微一红,举起手里的音乐书要打。举到一半,又停下了,说,饶你一回。

  叶老师刚转过身,我给我同桌一拳,说,叫你当叛徒!

  同桌“啊呀”叫起来。叶老师回身就把书打在我头上,说,错上加错,不能再饶你了。

  打完了,并不走,而是笑着说,其实不是打你的调皮,而是打你老在我跟前装文静。

  叶老师的家在学校南面三里外的一个村子里,叫皂角。

  叶老师每天骑着自行车来上班。那时候,骑自行车上班的老师不多。

  叶老师的自行车有点旧了,屁座上那块皮磨得雪亮,大杠上的漆也掉了,斑斑驳驳的。但很干净,很结实。叶老师很爱护他的坐骑,经常拿个抹布擦来擦去,拿个钳子对着各零件紧来紧去。叶老师说,别看他破,实用,耐用,跟着我七八年了。

  这辆车是叶老师的父亲给他的。叶老师的父亲曾经是国民党军官,文革期间没少被批斗。我们见到过那老头,个头不高,瘦瘦的,很精神,很和善。一点不像电影里国民党军官那样凶狠。

  有一阵子,叶老师上课神色很疲倦,因为他母亲病了。叶老师对母亲感情很深。因为历史原因,他的国民党军官父亲很少顾及家,是他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

  有一天,叶老师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是跑来的。原来,他的自行车被偷了。夜里,他到街上给母亲抓药,回来后,把自行车支在门前,没顾上锁,就进屋熬药。等母亲服完药,出去一看,自行车没了。

  半夜三更,怎么就那么巧,自行车就遇到了贼呢?叶老师在课堂上问。没有人回答。

  第二天,叶老师请假。又过几天,叶老师来了,胳膊上套着黑箍。叶老师很沉痛地说,对不起,我母亲走了,我很悲痛。

  那一节,叶老师没上新课,而是跟我们讲起他的母亲。最后,叶老师说,百善孝为先,我们都要孝顺自己的父母。

  百善孝为先。这几个字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里。

  后来,我上了初中,就很少见到叶老师了。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在我后面说:这小伙子我好像认识嘛。回头一看,原来是叶老师。我说,叶老师,您怎么在这啊?

  叶老师说,看看老朋友,多看看老朋友。叶老师问了问我的学习状况,还抚着我的头说,要好好学习啊,将来考上大学,有出息。

  回到家,我对父亲说,我见到叶老师了。父亲发了一会愣,才说,老叶得癌症了,晚期,看来活不过今年了。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人真不禁过啊!

  ......

  前不久,我回老家,70岁的父亲告诉我,他参加了一场他们初中的同学聚会。我问,是不是很激动,很高兴啊。

  父亲说,一般吧。

  我问,喝酒了吧?

  父亲说,没几个人喝酒了,大多数人身体有点毛病,忌酒了。

  父亲还说,当时一个班四十来人,只联系上十几个。有的已不在人间了。老叶算是走得最早的人。父亲说着,老泪纵横。

  我想起叶老师在讲台上发试卷,想起叶老师那辆丢失的自行车,想起那个夏日的音乐课,他拿着音乐书敲着我脑袋,笑着说:其实我不是打你的调皮,而是打你老在我跟前装文静。

  我的眼睛也潮润了。

  算起来,叶老师去世已经近30年了。

  三姨奶

  三姨奶不是我的三姨奶。.

  我性格内向,遇到生人、或在人多的时候,很少说话。这是小时候就有的性格。

  这样的性格,使我很少跟小朋友们一起玩,只有自己闷在家里看书,或者发呆,想心事。

  那么点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呢?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在想什么。

  后来,迷上了听书。我后来写小说,就跟那段听书岁月有关系。

  听书,不是书场里听。那个小乡村,哪有书场啊。先是听村里爱讲古的王大嘴讲,再后来,听收音机里讲。

  我家里没有收音机。听书只有到老钱家听。那时村里有两台收音机。一台是老杨家的,去的人很多。另一台是老钱家的。

  老钱家的人很忙,地里有着活,街上有着生意,很少在家。在家的是一个老太太。

  这个老太太就是老钱家的人经常叫的三姨奶。是钱家奶奶的三姐姐。我们也跟着叫三姨奶。

  一到收音机里说书的时间,我就赶来了。我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门前的树阴下,再搬出一张椅子,一张凳子。再搬出收音机,放在场院里,调好台。

  三姨奶就躺在那张老滕椅上,轻轻地摇着蒲扇。我坐在凳子上,半个身子趴在桌上。

  三姨奶有60多岁吧。满头白发,慈眉善目。听说,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虽然岁数大了,但身子架依然不倒,脸盘儿也透着英气。

  我甚至想,她就像《三国》里的吴国太、《岳飞传》里的岳母、《杨家将》里的佘太君。

  我也看过一些电影。三奶太就像电影里一些很有身份的母亲人物,有着城里人的雍容大度。决不像农村人。可是她的身世,并不雍容,也不富贵。

  听钱家的奶奶说,她年轻时候,确实很漂亮,也嫁给了一个好人家。可是,她不生育。她的婆婆就不待见她,最后逼着儿子跟她离了婚。过了几年,她又改嫁了。这男人死了老婆,有三个孩子。

  她对待三个孩子,就跟自己亲孩子一样。可是三个孩子并不领她的情。没有一个孩子叫她一声妈。

  三个孩子都长大了,成家了。有的还进了城。

  好在她的男人很体贴她。可最不幸的是,男人得了绝症,撂下她一个人,走了。

  她就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一个孩子近她,甚至把她赶出来。她真的无家可归了。钱家奶奶看她可怜,把她带到家里来。

  这亲姐妹,其实长得很有差别。钱家奶奶的皮肤很黑,牙也不好看。怎么看也不像亲姐妹呀。但钱家奶奶的命好。钱家爹爹曾在一个厂里工作,后来退休了,领着退休金。钱家奶奶为老钱家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可以称得上人丁兴旺。

  三姨奶到了老钱家。老钱家人对她都不错。可三姨奶好像并不快乐。

  树阴下,等着听书。三姨奶会跟我聊会儿天。聊着聊着,她会叹一口气。

  听完书后,她并不让我走。有些没听明白的,她会再问我。我总是回答得很好。

  三姨奶常常夸我。她说,这么点孩子,不爱说话,却什么都懂。

  那样的听书岁月,持续了一年吧。后来,我不去了。

  不去的原因,是跟钱家的二小子干了一架。那架干得狠,谁也想不到我一个闷葫芦会那么狠。我要跟他们家决裂。

  后来,我考上初中,住了校。

  记得有一回星期六下午,我回家,遇到钱家奶奶上街。钱家奶奶说,二品呀,麻烦你走我们家看看,三姐老是念叨你,你去跟她说几句话吧。

  我答应了。可是,我竟然没有去,而是径直回家了。

  为这事,我被母亲说了好几回。说归说,我还是没有去。我承认,我是不懂事的孩子。

  再后来,我上高中,回家的次数更少了。

  再后来,三姨奶死了。是自杀。

  听母亲说,好像跟钱家奶奶闹了些矛盾。具体什么矛盾,我也没听明白。

  姐妹俩闹矛盾的时候,我母亲去调解过。我们那里把劝架叫做“拦停”。

  当时“拦停”是做下来了,姐妹重归于好,各忙各的事。可是,谁也没想到,妹妹一个人在家,把自己吊在了一根绳子上。

  母亲去“做拦停”的时候,三姨奶还说,二品个头长高了吧,书念得好吧,真是个灵巧的孩子,肯定有出息。

  我怎么会灵巧呢?我很笨拙,笨拙到一些人情世故都懒得去做。

  当时,无论如何,我都该去看看三姨奶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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