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菱花物流公司十楼办公室里,她背对着他,隔一张桌子,坐在他前面。细腰,纤背,一截白晰细嫩的小粉颈。那袭飘逸的真丝衣裳,偏又是无领的,从光滑的肩膀处往下溜了那么一两寸,现出一个弯弯的半月,又仿佛水仙花的白瓷花盆。那截粉颈,便宛如花盆里抽枝而出的水仙花茎,娇滴滴地勾进他的心里头。

  东哥。她笑盈盈地扬起头,转过来跟他说话,分分明明是一朵迎风吹拂的小水仙。

  他内心是愉悦的。人生近处得一美景,何其幸哉!

  他又是怯弱的。迟迟没有行动。

  当同事敲着他的脑袋骂他肥水流了外人田时,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她身边多了一位高大英俊的阳光男孩,有着宽大的胸厚实的背。那个早春,阳光男孩像棵树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右手。他把右手握过去,用力一紧,急忙又咧着嘴松开,甩着麻酸酸的手,端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喝了两口,不喝了。昂首走进休息室,拿一块方糖,丢进水杯里。又转回来,用杯里的糖水,轻轻地浇灌窗台上那盆含苞欲放的水仙花。余光里,他看见她挨着他,依傍着他的肩头,就像一只小鸟依傍着大树。

  他的心便痛,便酸。

  他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又都使劲掐了掐,想开了。阳光男孩比他更具有安全感,她的选择是明智的。

  后来,他也找一个姑娘成了家。仿佛是赌气,也仿佛是为了补短,那姑娘长得粗胳膊粗腿的,还大着一个嗓门,直愣愣地喊,吴焕东,洗菜!吴焕东,涮碗!整栋住宅楼都灌满了她沙哑的声音。他心里恨恨的,又怅怅的。

  不过,听说阳光男孩家底丰厚,待她也不错。他便也安下心来。安下心来的他,在家里窗台种了一盆水仙。

  日子就不咸不淡地过下去,一过就是十年。水仙花开了一期又一期。淡淡的花香相伴,他倒也不太寂寞。

  十年光阴,他看着那只小鸟飞向她的大树,一心一意地衔枝筑巢,哺育雏儿。一个水灵灵的少女,悄然变成了一个圆润润的少妇。其间他曾抱着那盆水仙到外地的分公司呆过三年,今年春节才又抱着水仙调回来。回来后,他还坐原来的位置,跟以前一样。她也还坐他前面,还是细腰,还是纤背,还是那截白晰细嫩的小粉颈,还叫他东哥,还是笑盈盈地扬起头转过来跟他说话,还是那朵水仙花。只不过,她现在大多聊一些家长里短的话语,说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她叫她丈夫不叫名字,也不像别的女同事称丈夫为“我家那个”。她是这样叫的,我家先生。

  我家先生——很多时候,四个字像音符一样轻快地跳跃,说明她心情很好,他们的关系也很好。我家、先生。如果这四个字中间顿一下,后两字音调还降了调,就是她的心情不好,他们刚闹了小矛盾,她受了小委屈。他习惯于从这四个字里判断她的情绪,选择闲聊的内容。一般来说,他都能扫去她脸上的乌云,让她晒着暖阳回家。这让他很有成就感,仿佛他用淡糖水养的水仙又绽放了一期嫩黄的花朵。

  但他并不是有啥企图,他是出于一种习惯。就像摆在窗台的水仙,是天天入眼的风景,瞅见叶儿花儿不那么鲜了,忍不住总要浇浇水什么的。他不是个贪心的人,他喜欢这样波澜不惊地欣赏风景。

  当然,如果没有这次地震,吴焕东会一直这么下去的。按理说,震中离这个小城挺远的,震级又不大,只送给小城一丁儿震感,是造不成多大影响的。但具体到吴焕东个人,就不一样了。

  那天,像往日一样,他们都埋头整理自己的事务,约摸有半个小时,突然感觉桌子椅子动了动,像被谁推了一下。

  东哥,有事么?她白晰的小粉颈盈盈地扭过来,一脸惊诧地问。他也呆呆地望着她。

  桌子椅子又动了动。

  地震!

  他们同时跳起来。她花容失色,惊叫着扑进他怀里。他一把拽起她,就往楼下跑。他们狠命地跑,像一对惊惶失措的兔子。一直跑到楼前的小广场,他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在同事们诧异的目光中,他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才发现她在用力地扭手腕。

  吴焕东,干什么嘛!放手!她愠怒地喊,用另一只手啪地打过来。

  恰在此时,不知哪位同事的手机响了,唱的却是许茹芸的《独角戏》:是谁导演这场戏,在这孤单角色里,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他的脸陡然一红,猛地丢开她的手,像丢开一块灼手的木炭。她横他一眼,低头揉搓紫红的手腕,还丝丝地抽气。他也低着头。他不敢看她的脸,低着眼睑。他忽然发现,她的脖子竟有了几条细细的皱痕。

  那几条痕,像几根细细的铁丝,生生地勒进他的心里,勒出了一股股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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