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剑

我爱吴王。可西施,她不爱,她爱的是范蠡。

  都说命运是前世注定,我郑旦不信,待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才知道,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输了,输给了西施。或者说,我从来都不屑与她争夺什么,我不屑。

  那是个叫苎萝村的村庄,我和西施一起长大,一起在溪边浣纱,~起撑着小船去采莲。我爱红衣,她爱翠裳。我爱舞剑,她爱抚琴。在当地,我们被称作浣纱双姝。

  那时候,我喊她夷光,她唤我修明。

  夷光是绝色的,可她总说自己不美。是,她的脚的确比一般女子的大,没关系,我帮她做长裙,走起路来,她依旧曼妙多姿。是,她比我瘦弱些,没关系,我总是给她炖滋补的汤调理身子,没过多久,她粉嫩若桃花。是,她的眼睛是比我小些,没关系,我告诉她,其实她的眼神,比我温柔而多情。

  那一天,我们在溪边嬉戏,白玉般的手撩起一层层水花。却不知,有个男人正在一旁看着我们,满目含笑。

  他一身华服,儒雅尊贵。

  其实是我先看到他的,可当我细细打量他的时候,他和夷光的眼神已经交集在了一起。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不只是情,还有惋惜。

  他是范蠡,越国权倾朝野的降相。他不容我们回禀阿爹阿娘,就把我们带走。他告诉我们,遇上他,是我们的幸运,因为在越国王宫,有荣华还有富贵在等着我们。

  从此,我不叫修明,只叫郑旦。她不叫夷光,只叫西施。

  范蠡是一个理智的男人,他聪明绝顶,他爱西施,可他把西施和我,都献给了勾践。

  勾践说他爱我,他爱我的剑,因为我的剑,闪着令人惊心的寒光。可他却骄宠西施,因为西施有着弱柳拂风的温柔。他说我冷,他爱我,却不敢亲近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要我的剑,刺过夫差的心脏。他要西施迷惑夫差,令他无心国事。

  我和西施,都是勾践的棋子。我们成了他卧薪尝胆,复国兴邦的工具。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去吴国的那一天。

  我和西施,褪下了越国的服饰,穿上了吴国的裙衫。

  宫女极尽匠心地帮我们装扮,盘发髻,插玉簪,上胭脂,描眉彩,抹唇红,我穿红衣,她着翠裳。宽大的袖,流水的身。我的美,绝不逊色于她。

  辞别前,勾践赠给我一把剑,叫青风;赠给西施一把琴,叫冷韵。那琴剑之上,缚着我们不可推卸的使命。

  当马车驶过吴国巍峨的宫门,西施紧握我的手:“修明,答应我,不要爱上夫差。”

  “好,我答应你,夷光。”我明白,西施怕我动情,我们是问谍,间谍不能有情。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她喊我修咧,我喊她夷光。

  见到吴王,我才知道,我答应西施的话,做不到了。

  我们都是性情中人,相信一见如故的缘分。西施和范蠡是如此,我和夫差亦是如此。

  我抬眉看着吴王夫差,他头戴王冠,身着锦服。他是王者,身上流淌着高贵的血。不知为何,只那一眼,我便认定,夫差是我想要挽住的那一抹剑花。

  其实,他睿智不及范蠡,英武不及勾践,才华不及伍子胥。甚至还有一些老,可我喜欢他,喜欢他眼神里透露出的一丝暖意和柔情。

  也许是我剑光的冷,让我喜欢一切的暖。

  我住陌水殿,她住离月宫。

  那一晚,夫差赐我丽水殿沐浴。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不是西施。我们同样绝色天仙,可是她是轻愁我是孤傲,她是飘逸我是冷艳。

  只有我心里知道,夫差为何要我。西施也明白,聪明如她,不会看不出我和夫差对目时的神情。

  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失信于西施,我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

  长乐宫,多么快乐逍遥的宫殿。

  大红的地毯,大红的帷帐,红烛红被,这么多的红,让我觉得好暖。

  我一袭红裙,长发披肩,柔软的身子,被满屋的沉香屑熏得微醉。

  夫差,亦是一袭红衣。

  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知你喜欢红色。”

  惊讶。原以为这一切是他之前准备好的,却不知,是他在一天的时间内为我而设的。

  “大王怎知我喜欢红色?”

  “你着红衣,且你眉眼问透露出一抹冷艳,我知道你喜欢暖。”他搂紧我的腰身,我微颤。

  龙凤金杯,我们对饮。

  “美人,可否为孤王舞剑?”

  宽宽的帷帐里,我以流水的腰身自如地舞动剑花。隐隐寒光,与烛火辉映,沁人心骨。

  不等我舞完,夫差上前将我拦腰一挽,他的唇贴上我的唇。

  他说:“好凉。”

  我说:“好暖。”

  我全然忘记西施的嘱托,鸳鸯被里,我和夫差紧紧地相缠在一起。我冷,我需要他的暖。

  看着那鲜红的印记,那是我的血。

  夫差蹙眉:“为何是这样?”

  我不语。

  “你在越王身边三年,为何还是处子之身?”

  我咬紧唇,挤出几个字:“他不敢亲近我,他说我冷。”是的,在越国,勾践说他爱我,可他从来不敢亲近我。他与西施夜夜笙歌,不会知道,我比她更需要温暖。

  夫差将我拥得更紧。

  可我还是错了。我的错,是因为我没料到,夫差情深却不深情,多情却不长情。他是风流君王,他柔弱懦弱的性格,让他注定要辜负我。

  宫里流传,吴王专宠郑美人的消息。宫里也流传,伍子胥倾慕郑美人的消息。

  伍子胥,在我眼里,他只是夫差的谋臣,才华超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和他,会有任何的缘分。

  可这是真的,就连西施都告诉我,这是真的。她的话,我从来都信。

  她说:“郑旦,伍子胥爱你。”

  我浅笑。

  “从我们来到吴国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爱你。可那时,你的眼里只有大王,你忽略了与他有关的一切。”

  “你怪我吗?”我看着西施。

  “不,我怪不起你。”

  “我不是有意的。”

  “可是你不要忘记我们来吴国,是为了什么。”西施在提醒我。

  “我没忘。”

  我不知道,是谁在散播我和伍子胥暧昧的消息。我不以为然,可夫差却深信不疑。

  他没有指责我,甚至连问我的兴趣都没有。

  我又回到了从前的寂寞。我开始失去夫差,失去西施。

  吴王为西施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馆娃宫,封她为妃,夜夜专宠。这等尊荣,远胜过初来吴国的我。

  陌水殿,我独舞青风,冷冷寒光,隐透着杀气。这剑,是勾践赐我的。他要我,一剑穿过夫差的心脏,这样,我就完成了来吴国的使命。

  当初,我有机会,可我没有那么做。

  现在,我没有机会,我的剑,却在抖。

  我是郑旦,我注定不如西施。范蠡爱她,勾践宠她,夫差信她。

  子胥来找我。我用青风剑指着他的喉,冷冷说道:“你走。”

  “我是要走,我是来跟你辞别的。”

  我冷笑:“我们从来没有过相逢,又何来别离?”

  子胥微笑:“修明,你为什么要来吴国呢?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留在苎萝村,做一个平凡的浣纱女。”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的无奈与柔情。

  他唤我修明,好久没有人这样唤我。我心里有一丝触动,轻笑:“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

  “修明,如果可以,趁早离开吴国。”

  “我不会离开的。”我语气坚决。

  “好,那你保重。”他看着我,无限的爱怜,更多的是惋惜,是心痛。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低低叹道:“对不起,子胥。”

  很快,我听到伍子胥向吴王谏言,吴王不听,反降罪子胥。

  子胥饮颈。没想到,那一次的辞别,真的是永远。

  西施忧郁地看着我:“郑旦,你知吗?子胥是因你而死。”

  “不,他是为吴国而死。”

  她叹息:“唉,聪明如你,又怎会不明白?”

  我笑:“西施,是时候了,吴国没有了子胥,支撑不了多久。”

  “是的,撑不了多久,我们也许不久就可以回去了。”

  我依旧笑:“回去?回哪里?越国吗?是的,你是可以回去。因为,勾践交付给你的使命,你就要完成了。”

  “郑旦……”

  其实,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当初是谁散播我和伍子胥暧昧的消息。又怎么会不知道,西施极尽己能蛊惑夫差,让子胥的忠言成了逆耳。我知,她也知,可我们不说。

  战鼓。号角。厮杀。城破。

  此时吴国的城墙,轻薄如纸。

  西施拽紧我的手:“郑旦,我们走。”

  “走,去哪里?”我不解地问。

  她急道:“离开这儿,范蠡已派人来接应我们。”

  “不,你走吧,我不走。”

  “不走就来不及了。”

  “对我来说,走也来不及了。”

  “郑旦,算我对不起你。你跟我走,好不好?”她近乎央求我。

  我轻抚她鬓边散下的发,柔声道:“夷光,听我的,你走。你还有范蠡,你会幸福。”

  “修明……”夷光的眼中有泪。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喊她夷光,她喊我修明。只是我郑旦还是修明,可是她西施已经不再是夷光了。

  我告诉夫差,我想为他再舞一次剑。

  空旷的宫殿里,我一袭红衣,挥舞着青风,挽一朵剑花,想要粉碎这世间一切的酷冷。

  我眼中闪着寒光,杀气如云。我想像着,我的剑,刺穿夫差的心脏。

  我希望,夫差会像第一次相见时那样,不等我舞完剑,就上前来搂紧我的腰身。

  他没有。他的眼中充满了警惕,他从来都不信我。

  我的剑是锋利的,一剑封喉易如反掌。

  血从我的颈项进溅而出,夫差的脸上,沾满了我的血。

  他颤抖地抱紧我:“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大王……我不……后悔。”我笑,无比的凄美。我相信,这一刻,我的美,一定胜过西施。可是除了夫差,这世间没有一个人会看到。

  我好冷,他身上,依旧那么暖。

  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听到他唤我:“修明……”

  叫得撕心,叫得裂肺。

  我是郑旦,我死在吴宫。

  我曾经是苎萝村一个平凡的浣纱女,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生,我爱过一个男人,他辜负了我。这一生,有一个男人爱过我,我辜负了他。

  我注定,不如西施。

  

  [责任编辑 何光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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