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
寒风嗖嗖地吹着,我跳下自行车,双手握拳抱在一起,哈着气,跺着脚,走到小亭子跟前。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脸面上毫无表情的瘦高男子,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皱纹靠在一起,很拥挤,眼睛浑浊,但仔细看去,又透着一种倔强的光芒。我告诉他要买的报纸名称,他抽出一份递给我,我掏出五毛钱,随意一拍放在了亭子窗口前的平台上,我是告诉他钱在这里的意思。没想到,他突然把我手中的报纸抽回去,也啪地一声拍到了平台上。“没教养!”三个冷冰冰的字从他嘴里飞出来,一下子划到我的脸上,我感到好似一阵更大的寒风吹了过来,脸上感觉不到冷,却热辣辣地烧起来,心里又羞又恼,气愤地说:“你怎么回事,不就是买你一张破报纸吗?”他倒是声音平平的,但更冷了:“我把报纸递到你手里,你把钱拍在我面前,就是没教养的表现。报纸是新的,一点儿也不破。请你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不要了。”我抓起报纸一摔,气哼哼地拿起那五毛钱转身就走。“不买拉倒,你这样的人我还不卖给你呢。”我已经推起自行车,但又停下了脚步,本想再说几句损损他,可想一想,忍了,带着一股气,一抬腿,骑上车走了。
从那以后,下班回家必定经过的这个亭子我就再也不去光顾它了。买报纸也是绕路,到别的报刊亭去买。但只要经过这个地方,还是不自觉地扭头看一下。大多时候亭子里坐着的是一位妇女,估计和他是夫妻。她倒是慈眉善目的,一见人就笑着热情地招呼着。
这天下班,我又一次经过这个亭子,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用右手食指戳着窗口里面,生气地大声嚷着。一看,又是那男子坐在里面,脸依然倔倔的。我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停下脚步,想看这人的热闹。听了半天,我听明白了,仍然是那么回事,这男子啪地拍下五块钱,要一本杂志,他不卖给他,竟非要他拿起来递他手里不可。这男子急着走,不昕他的,就跳了起来:“哪这么多酸事?我没工夫和你拽,快给我拿杂志!”虽然是两个人的争执,这男子起了半天高腔,那人却照旧冷着脸。
周围人越来越多。这时,人群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快步来到窗前打起了圆场:
“您快消消气,别和他~般见识。老陈他是一头倔驴,从来就这样。”这时我才知道窗口里的男人姓陈。他又转向老陈:“快,给拿出那本杂志来。”老陈抬头看了一眼,头接着扭向了一边。看来这人和老陈关系不错,从侧门进去,拽出一本杂志,交到那人手上,赔了一大堆不是,终于把那人打发走了。
这时他又转过身去,指着老陈斥责起来:
“你呀,你真行,咱不是做买卖吗,和气生财啊,你怎么就这么犟呢?”
老陈的脖子梗起来:“我伺候他,他就得尊重人。”
这时,以前见过的那个慈眉善目的妇女来到了,看到有不少人在这里,就急步来到亭子跟前,焦急地问:“你说说你这死老头子,又跟人家吵架啦?”
别人都不说话,她疑惑地眨眨眼睛:“今头晌怎么样,卖了多少?”
“一分钱也没卖!”老陈的脖子继续梗着。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脸色逐渐变得蜡黄,眼睛越来越潮湿,泪水不断线地唰唰淌下来,声音带着哭腔:“你能你能就你能。”她似乎忍无可忍了,转身面向了众人:“您说说这死老头子,怎么就邪了门啊,不管自己的生意,左挑骨头右挑刺,动不动让人家尊重他,非把来买东西的人都气跑不可啊?”
人又走散了一部分,她仍然气得不行,继续哭诉着:“你有本事也行啊,那样的话咱俩人也下不了岗。下了岗还改不了驴脾气,弄个儿子瘫在床上,又得了肾病,整天要花钱。好不容易弄起这么个亭子,抓紧挣几个钱。我在家里拾掇一下,洗巴洗巴儿子的衣服,让你看这一时半晌,你怎么又给我惹是生非啊?你说说,你说说啊。”
有人劝她:“嫂子别生气了。”又转过去哄他,“老陈啊,得改一改了。”
“死老头子,快滚,快滚吧。”她气呼呼地拉开侧门,哭着把老陈拽了出来。
老陈也气哼哼的:“我、我……”终于一跺脚,走了。
我看到,他梗着的脖子一点儿也没有弯曲,照样直直的。
下午路过时,我看到那妇女已能满面笑容地招呼着从亭子跟前走过的每一个人了。可很多人根本不理她,更没有停下光顾的意思。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抽动了一下。
以后的日子里,要是这位妇女在,我也又过来买东西,并特意把钱递到她的手上。但只要老陈在,我是宁愿绕道也不在这里买的。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老陈的指斥使我的一些毛病逐渐得到了改正。
由于对这些事印象深刻,别人的一些议论很容易进入耳朵,不久就知道了他们儿子的病情在不断加重着,已经发展成了尿毒症,他们需要花的钱更多了。
这天由于我急需买一本文学杂志,在其它亭子里没买到,尽管走到这里时老陈坐在窗口里,我为了不漏掉这期刊物,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来。老陈那一头直竖着的头发更白了,里面仅存很少几根黑发,脸上的皱纹更深,皮肤也更粗糙了,人好象也矮了一些。
我刚在窗口站定,老陈猛地站了起来,脸上突然堆满了笑容,讨好地问道:“您要点儿什么?”说着,往一边闪了一闪,好让我看得更全面一些。
我要了杂志,把钱递到他的手上,他没有立即找零,而是紧紧地攥着,又向另一边侧了侧身子:“您还需要点儿什么?”
眼前忽然阴了一下,老陈的热情竟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恍惚感。
看着老陈那讨好的笑容,我眼睛一热,好似有一股水要决堤L
张小花
张小花是一个捡垃圾的中年妇女。富丽花园小区里,有一个垃圾池,她会经常来扒拉一番。别的捡垃圾的人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没有什么好样子,可她和他们不一样,她的头发从来都梳理得非常光滑,一丝不乱;两个胳膊上套着的套袖子虽然陈旧,但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的表情非常平和,仔细看去好似时常微笑着一样。让人觉得,她好似非常满足似的。
这个小区的名字很好听,但真正富丽堂皇的房子并没有,也没有大富人入住。这里住的其实都是普通人,所以我也住在这里,不经意间就能看到张小花。
她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编织袋,来到垃圾堆前,把编织袋放下,找一块干净的石头或瓦片压住,然后进入垃圾池,小心地迈着脚步,生怕把鞋子和裤角弄脏了,站稳后弯下腰,用手里的一个二齿小钩子,一下一下往身前钩着,见到有用的东西就划拉到一边去。特别是夏天,垃圾池里会发出一阵阵浓重的难闻气味,走到跟前,就熏得脑子疼,很多人是憋着气或捏着鼻子过来扔垃圾的。可张小花脸上平平静静的,眉头从来不会皱一下,照旧沉稳地扒拉着垃圾,好似农民在认真侍弄一片心爱的土地。
时间久了,小区里的人大多都认识了张小花,有时会在垃圾池前和她啦呱几句:“来啦,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吧?”她感激地望人家一眼:“就是县城的,原来在车辆厂,厂子破了产,就没活干了,这不就干了这个。”人们就表示同情:“不容易啊,不容易啊。”说着,就把提着的垃圾袋给了张小花。不知为什么,张小花突然脸色一冷,似乎要生气了,但又立即平静下来,抬了抬下巴,示意这人把手里的垃圾袋扔入垃圾池。这人尴尬一下,也就顺手一扔,转身走了。张小花会在这人身后再撂上一句话:“过日子,都不容易。”然后,她就低下头,弓下腰,继续千她的活儿去了。过了半天,有用的东西终于都拣出来了,她又用双齿钩一点儿一点儿向外扒拉着,让土块尘屑全留下来。这才过去拿起编织袋,撑开袋口,用钩子把它们扒拉进袋子里去,然后直起腰,拽下两个套袖子,背着风,使劲儿甩动几下。接着,用套袖子认真地抽打着全身。其实她的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脏东西,但她还是扑打完襟前再扑打背后,把裤子前后、鞋面都认真地扑打完了,就再次认真扑打套袖子后,仔细套到胳膊上,并拍打一下两手,才提起袋子奔向下一个目标而去。
这天,三号楼中一户人家拾掇家里,在楼梯口扔了一些乱糟糟的东西,男主人看到张小花正在垃圾池里劳作着,就走过来,笑吟吟地说:“哎,你先过去看看那里,哪些有用就拿去,剩下的扔这里。”
“不!”张小花弄明白来人是在和她说话后,立即在抬起头的同时脆巴巴地拒绝了。
这人一下子不适应,咋舌了:“咋的,你又省事,也省了我的事儿呀?”
张小花出奇地平静,再次说道:“不!”
“为什么?”
“我是捡垃圾的,只从垃圾池里往外拣东西,不拣人家门口的东西。”
那人好似更加疑惑了,但没再说什么,走回去,自己把它们拾掇一下,提来向垃圾池里扔去。张小花看到后,马上从池子里出来,好方便他往里扔去。她静静地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直到尘土全部消失了,才再次进入垃圾池里扒拉起来。
一天,几个男人喝多了酒,经过垃圾池,看到眉清目秀的张小花正在劳作着,就让那本来已不听指挥的腿停下了,嘴里的话也黏糊起来:
“大嫂,让大哥来拣,你这么清爽干净的人儿怎么能干这个?”
“嘿,可惜喽,可惜喽。”
“命啊,命啊。”
这时其中一个发了半天愣的人局促不安起来,脸上那被酒气熏红的颜色中透出青色来,憋了半天,终于,大吼了一句:“走吧!”
这一堆人突然哑巴了,愣了半天,附和道:,“走喽。”
过后,这个小区的人说那人是她老公,说他下岗后一直顺不过劲儿来,靠她捡垃圾维持生活,整天喝酒,一喝就醉,有时发酒疯还嫌她丢了他的人。
不过,并没有人去证实这个消息的真假,但张小花仍是在平平静静地扒拉着垃圾,右手持一双齿钩子,弯着腰,把最脏的东西向身前扒拉着,有用的就向右前方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