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时刻

熊的失踪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但我认为,熊的失踪自有它的道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世界,所以,不要过多地关注他人,更不要拿自己的心思去比量他人,他人的世界在另外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无论你如何熟悉,都无法进入。

  我和熊去息园的时候,九月已经进入尾声。我翻阅当天的报纸,气象一栏的显示是:最高气温15度。在北方,这个温度一定要穿上长袖的外衣,不然,早晚的温差很容易让人患上感冒。

  我提醒熊加衣服。

  因为熊有糖尿病。

  熊说:“菊花应该买白色的吧?”

  对于这一类的仪式,我是外行。

  熊又问:“白色?对吧?”

  白色素雅一点,是她喜欢的颜色。于是,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熊很早就离婚了,有一个女儿,已经长大了,在南方读书。熊还没有离婚的时候看上了一个女孩,就是死去的她。

  如果我没有记错,她在一所普通高中教地理,也许是爱好所致,她对拉丁美洲的地理十分熟悉,并且十分热衷,这种热衷扩大到饮食与文学,有时甚至把无法摆脱的现实混淆于远行的梦想。

  她喜欢背诵秘鲁诗人塞萨·瓦叶雷的诗,常常挂在嘴边的是:“我的永恒也死了,我在为它守灵。”

  还有一句:“别管我!生命已经让我看透自己的死亡。”

  前者出于《时间的暴力》,后者则是《生命发现》的结尾。

  为什么总要谈到死亡呢?

  我说不清楚。去问熊,他也说不清楚。

  在熊写给她的情书里,也问及这个问题,她的解释是:“我期望完全的死亡,希望跟这个同伴,我的躯体,一同死去。”

  ——这又是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祈祷文》中的文字!

  我没有看过这段话,但听到了熊的近乎神经质的描述,他说,她把这句话写在一张漂亮的信纸上,那信纸为南韩制造,上边有花花绿绿的图案。

  熊和她的相识并不复杂,但很奇特。

  她所在的学校正开展“每月读一本好书”的活动,请熊和其他几位作家到学校里开讲座。熊得到的题目是“小王子”。熊没有读过那个法国飞行员写的故事,他执意要向学生们推荐玛格丽特·杜拉斯。他写了几本书的书名,组织活动的人都没有听说过。后来,他们到网上查找了一番,断然拒绝了熊的“妄想”。

  所以,熊的名字被写在提示板上,最终却无课题可讲。

  活动结束的那晚,熊意外地接到她的电话,约他到一家座位宽大而舒适的酒吧里喝酒,那时,熊还没有糖尿病,血糖也十分正常,酒量也好,两个人边喝边聊,竟一直聊到深夜一点钟。

  熊送她回家,在她家里,顺理成章地睡了一觉。

  那天晚上的种种细节随着酒精的挥发也大部分消失,但熊明白了一点:他喜欢她。

  她喜欢他这是不容置疑的,不然,她怎么会主动给他打电话呢。这种推论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到了证实。熊给她写了75封书信。而她足足回了150封,是熊的二倍。

  “我对你好要比你对我好多一倍,至少多一倍。”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是下午,微风袭来。

  她还说:“我一生都不会让你麻烦的。”

  熊很感动。

  她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不单单是在写情书这件事情上。在熊闹离婚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她自杀了。安眠药,白色的药片,150粒,和她留下的情书数字相等。

  熊的妻子对熊说:“想离婚,除非她死!”

  她知道了这句话,就死了,很干脆。

  临死前,她在干净得一尘不染的书桌上留下两样东西,一是熊的75封情书,一是一行来自尼加拉瓜的诗。

  “玫瑰恢复了生命的魅力。那一天,观测站的天文学家看见天上一颗星熄灭。”

  诗的作者名叫卢本·达里奥。

  很多年后,熊启动了这些情书,他的,包括她的。他在南方寻找了一家出版社,把这些情书结集出版,名字就叫——《玫瑰恢复了生命的魅力》。

  说起这些事,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发出叹息。虽然很轻,但上帝一定能够听见。

  我和熊披着阳光去买菊花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一边是七彩的阳光,一边是亮晶晶的雨丝,我们手里的鲜花像获得了新的滋润,饱满而殷实。

  “她一定喜欢。”熊说。

  应该是。我想。

  也许是因为雨的缘故,息园里几乎没有人,我们步行去存放骨灰的塔楼,脚步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叭叽”的响声。

  塔楼的门没有锁。看塔的人也不知去向。

  我和熊从刚刚漆好的木质楼梯上到二楼,在众多张面孔里寻找到她那张依然保持着美丽笑容的脸,清潭一样的眼睛,以及弯月一样的眉毛。

  每张面孔的下边都有一把锁,如同样式各异的项链。

  奇怪!怎么会有“项链”的感觉?

  “在那里!”熊说。眼睛在瞬间湿润。

  有风从外边吹来,吹开了她安息之处的小小的铁门,薄薄的铁门碰到邻家的铜锁,发出欢快的悦耳歌声。

  她的门为什么没有上锁呢?

  而且,在她的小小的居室内竟然放着一本她与他的情书集。

  “她一定是知道我要来看她的。”熊喃喃地说。

  我盯着被风吹开的书页,一言不发。

  铁门轻叩着铜锁,歌声缠绵而悠长。

  “她一定知道。”熊的声音愈发空灵。

  ……

  从息园回来的第二天,熊就失踪了。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一样。手机无法接通,家里电话停机,工资卡月月有工资打入,却从未见有人提取。

  难道真如卢本·达里奥所说——

  “天文学家看见天上一颗星熄灭?”

  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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