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不久前,参加了一个学习班,班里聚集的是一些喜欢写字的人。每个人都小有成就,每个人都自命不凡,总好像在不经意间说起某个著名的报纸或杂志之后,再说出自己的名字——表面看,自己的名字被印在那上边是无所谓的事,实际上却很希望别人在乎。
写字的人都有些自恋。
早在二十年前,我通过考试进入了一个叫“作家学院”的地方读书,学习的内容就是写字。把字累加到一起,变成小说、诗歌或者散文,当然,变成戏词、剧本也没有人管,只要你觉得它值,只要你自己喜欢。
我的年纪很小,我的同学一般都比我大十几岁或几十岁。
“喂,你多大?”有人问。
“19岁。”我回答。
“啊,大有前途。”那人说。
我并不知道我有什么样的前途。
进入这家学院学习之前,我一直在建筑工地干活,洗鹅卵石,打预制板,挖沟,筛沙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活干完了就想睡觉。思维已经被抽空,身体就是一部机器。
“谈恋爱了?有女人吗?”有人问。
“没有啊。”我回答。
“啊,正派青年。”那人说。
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是否正派。
现在我理解的这个“正派”,就是还未和女人睡过觉。
和比我年长许多的学兄、学姐们相比,19岁的我对“性”尚未开蒙,摆脱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我享受的全部乐趣是吃饭和躺在床上看书。
在工地干活的时候,对于吃东西没有什么选择,到时间了,饿了,埋头就吃,吃什么全无设计。现在可以思考了,吃萝卜呀,吃豆腐呀,吃土豆呀,思考明白了,就去实施。吃得有滋味,而且可以挑挑拣拣,像个生活优裕的贵族青年。躺在床上看书就更舒服了,看累了还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再累一点,干脆睡觉,泛泛地睡,虚虚地睡,随时可以醒来,醒来之后,依然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学院是全日制的,外地的学生必须住宿。
“这周不回家吗?”我年长的学兄或者学姐互相交流。
“不回了,节省点路费吧。”
“是呀,时间也不允许。”
“那就喝酒吧。”
“喝酒也寂寞呀,心里边。”
“是呀是呀,不管怎么说,还是家里好一些。”
“嘻嘻。”
“嘻嘻。”
“那个……”
“对,那个……”
“嘻嘻。”
“嘻嘻。”
那时候听不懂他们的对话的内容,现在当然知道了“寂寞”,“嘻嘻”,“那个”的共同含意。
她是我的学姐。
是一个热衷做爱的人。
她来学院好像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做爱。做爱像她创作的诗歌一样,是分行的,有时一个字一行,有时一百字一行,有时是省略号,有时直截了当地变成了破折号。
她长得有几分姿色,人也十分丰腴。
她做爱的第一个对象是我们的老师,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他家就在学院的外边,所以,带她回家做爱很方便。
都说他们做爱疯狂,有时连门也不锁。
她喜欢喊叫。
也许她的叫声特别,后来,我的学兄中有几个人,凡在小说里边涉及做爱的细节,喊声的节奏都是她的,以至后来有批评家在文章中探讨或暗示有关抄袭的问题。
究竟是谁抄袭谁呢?
其实,都是抄袭她的。
谁让她把自己的叫声公开发表呢!
从这些篇小说的细节中,你也可以领会到,她做爱的对象很多。
夏天的夜晚,天气有些闷热,我因为喝了一点酒,稀里糊涂地起夜,在卫生间的门口,遇见她,头发有些散乱。
她推了我一下。
我还在睡眠状态里,简单地“啊”了一声。
她又推了我一下,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我。
我低着头,晃晃悠悠地去小解。后来,她不在了,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后来,也就是凌晨三点的时候,有人在我房间的门口发现了晕倒的她,她的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嘴里发出那种叫声。
真奇怪,一个人晕倒了,怎么还会发出那样的叫声呢?
从此以后,我变得不那么正派了,不那么有“前途”了,和我的学兄、学姐们一样“寂寞”,“嘻嘻”和“那个”了。
认识我的人或者知道这件事的人,面对我的神色都有那么一点鄙夷。
“喂,怎么样,我是说和她……”说话的人叫熊。
很多人看着我笑。
“我和谁?”我问。
他们笑得仰过身去。
二十年的时间像蒸发掉的水,如果不下雨,你什么也想不起。
不久前的那个学习班,熊也参加了。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拉我去吸烟。
“对不起啊,那件事。”他说,脸上布满皱纹。
“你说什么?”
“我是说她,那天晚上,我和她……”五十几岁的人了,竟然不好意思起来,“我和她……反正,挺对不起你的……”
我点燃烟,保持沉默。
熊得了糖尿病综合症,体内的器官正在衰竭,我一边吸烟,一边鼓励自己,告诉他吧——哪天晚上,我从卫生间回到自己的宿舍,发现——她赤裸着身体,正横卧在我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