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六父母早亡,九岁那年开始进古老爷家作仆人,干些洗衣劈柴、清理杂务的活儿。
梅六身材矮小。相貌丑陋,脸皮皱得像核桃,平日里邋拉遗遢呆头呆脑。古宅上下没人把他当回事。
古老爷叫古清,已年近七旬。古老爷是个戏迷,即便是平日,古老爷也不时邀个“角儿”到家唱堂会。这时候,古宅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个个欢天喜地。梅六也爱看戏,几年下来,他竟也能唱上几句了。
那时候,涞阳最虹的戏班子是“和祥班”。“和祥班”的顶梁柱是“辈辈红”。他唱花旦。古宅请得最多的便是“和祥班”。
“辈辈虹”一亮相,梅六便“瓷”了眼,“辈辈红”唱,他也在心里头跟着唱,“辈辈虹”念。他也随着念。梅六不只在宅子里看戏,得点闲便往戏园子跑,攒下的钱全买了戏票。没了钱,便坐园子门口听,腿一盘眼一眯,耳朵一支便灌满了曲儿。一坐就是大半宿,大冬天愣是不怕冷。
一来二去。梅六竟学会了唱戏。
有一天,老爷子在花园里纳凉,耳边忽然飘来几句唱腔,声音婉转颇有韵味。古老爷直纳闷,起身四处一撒目,才发现声音来自梅六,梅六正撅着屁股在墙角儿刷马桶。古老爷惊得张大了嘴。
这年赶上古清七十大寿,古家准备大大地庆贺一番,原想着请“和祥班”,古家三少爷古小三却拦了驾。三少爷凭着与洋人有关系,把电影连同洋神甫请到了家,说要让老爷子见见世面。小三说:“‘辈辈虹’越来越红,这和祥班价码也要得越来越高,洋电影里也能唱大戏,而且是梅兰芳,赛过‘辈辈缸’一百倍。”古老爷满心欢喜。
掌灯时分,古家老老少少和宾朋们全聚在院中。小三早命人在院中挂起方方正正一大块白布。洋神甫支起电影机,卡好片子,轻轻摇动臂杆,机械里便“忽”地“窜”出一道光柱,白布上就变戏法似的蹦出一台大戏,惹得众人一阵惊呼,看准了,竟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虞姬”明眸善睐,醉态横生,古老爷他们都直了眼。尽管这只是部默片(即无声电影)。但是已令人们个个如痴如醉。
放完片子,古老爷说:“这洋玩艺倒是新鲜,可惜没声儿。”这时,古老爷忽发奇想,把梅六喊过来说:“你可知刚才演戏的是梅兰芳梅大师?”梅六点点头。古老爷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你也姓梅,与梅兰芳同姓同宗呢!”古小三接茬说:“论岁数你得叫伯。”
梅六显得很兴奋。古老爷又朝大伙儿说:“梅六也会唱戏,今儿个何不抬举他,让他给梅大师伴唱。有声有影才好。”古小三问梅六:“这《霸王别姬》你可会唱?能试试?”梅六说:“行。”
洋神甫便重放电影,梅六擤擤鼻涕,挺挺腰杆,亮开嗓子唱起来,竞与“虞姬”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电影是个新鲜玩艺,梅六伴唱梅兰芳更让人称奇,一传十、十传百,涞阳县城尽乎人人知晓此事。见了梅六,人们总要问一句:“梅爷成‘角儿’了!”梅六很得意:“不敢这么说。可梅兰芳大师确是俺伯哩!”
逮以后,古家无论再请哪个戏班子,古老爷总要向老板给梅六讨个“角儿”凑热闹,椿六便常能捞个“脏花脸”或跑龙套什么的。
梅六又起早赍黑练筋斗拿大顶玩蝎子倒爬墙,几个月下来技艺便自成一路且越发纯熟,在台上一亮相便引逗得众人一阵喝彩。后来好多戏班子使请梅六助阵。
这年,日本人占了涞阳城。日军指挥官平谷一郎是个中国通,更是戏速。到涞阳后便找戏班子唱堂会。几个有血性的艺人不从。竟活生生地被日军的狼狗撕成了碎片。“辈辈红”是个软骨头,曾给平谷唱过好几个段子,得到了平谷大把赏钱。以后,人们都狠狠地骂:要知道“辈辈红”变成汉奸,就绝不会喊破嗓子捧红一只狼。
有个汉奸给平谷一郎献媚说梅六的功夫在涞阳堪称一鲍。平谷一郎立即派他去请。汉奸到了古宅,朝古清说明来意。古清不敢得罪日本人,忙派人喊来梅六。好半天梅六才来,古清望他一眼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怎地,这梅六一夜之间下巴颌忽地长出了半尺长的胡子,很是滑稽。梅六对汉奸说;“不去,俺是梅派传人。俺伯梅兰芳为了不给日本人唱戏,蓄须明志,我唱,不脏了俺伯的名声?”这话硬梆梆掷地有声,直惊得古清目瞪口呆。
汉奸走后,梅六对惊魂未定的古老爷说:“万事有俺梅六一人撑着。”就在这天,平谷部队被上司火速调往平西围剿八路军去了,没来得及报复梅六。
梅六效仿梅兰芳“蓄须明志保名节”。梅六的胡子一直留着,自此再没唱过一出戏,直到1945年八路军解放了涞阳城。梅六才一把将胡子捋下来,古清捡起来一看。竟是一撮头发。
第二天晚上,涞阳举行万人祝捷大会,涞阳八大戏班子一并登台慰劳八路军。梅六复出,应邀献艺。那晚,梅六抖足了精神,把看家本事都拿了出来,几年不唱,各样功夫还是炉火纯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