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女人

　　1984年，中国与邻国在云南麻栗坡老山一带爆发了边境冲突。一批军队作家到前线采访，我也在其中。当时我正在调查军队中的婚姻问题，想就此写一篇论文。

　　到了参战部队，我吃惊地发现：参战部队中凡有未婚妻的官兵，战前大多分手了。有一个女大学生给未婚夫的信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父母说，你要牺牲了倒也罢了；假如你断了条腿，或少了一只胳膊，那怎么办？”后来，连长集合官兵，当众宣读这封绝交信时，全连战士都哭了。

　　我在连队当过兵，知道战士们对女人的话题津津乐道。但在麻栗坡，仿佛有约在先一样，凡是即将投入战斗的部队官兵均不谈女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听到了王仁先的故事。

　　王仁先是某连副连长，干部子弟，英俊高大。战前，与他相处了5年的女朋友离开了他。他所在的连队将作为尖刀连进攻老山主峰，他率领一个排，驻扎在老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里。

　　房东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叫阿岩，已婚。丈夫对她说话时凶巴巴的语气，以及阿岩眼神里的绝望，都诉说着这段婚姻的无奈。而王仁先的俊朗，照亮了阿岩的黯淡生活。渐渐地，她被这个总是抿着嘴笑的小伙子深深吸引了。她每天给王仁先做最好的东西吃，每晚为他烧洗脚水，每天给他洗衣服。王仁先训练回来，她会勇敢地迎上去，为他拂去一身尘土。王仁先起初有些抗拒，但慢慢地被打动了。

　　6月某日，已确定第二天清晨进攻老山。王仁先向阿岩做最后的诀别，阿岩给王仁先的军用水壶装了满满一壶水。王仁先喝了一口，感觉那水比蜜还甜——阿岩不知道往壶里放了多少糖！王仁先的眼睛潮湿了，心中的长城轰然崩坍，他颤抖着走向阿岩……灶里的火熊熊燃烧，两颗心也在燃烧。

　　第二天，情况突变，进攻时间推迟。于是，在老山脚下，在村边，在树林中，在阿岩家的牛圈里，一个古老的爱情故事被赋予了新的内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部队最终听到了关于王仁先和阿岩的风言风语。

　　发生这种破坏纪律的大事，是坚决不允许的。部队进行了层层调查，他们在牛圈里搜到许多带过滤嘴的烟头，顿时知道是王仁先所为，因为全连只有他抽这种过滤嘴的高级香烟。连长找他谈话，王仁先坚决拒绝承认此事。营长找他谈话，他还是不讲。营长火了，命令：“全连集合！”然后请阿岩前来指认。

　　打谷场上，一连官兵肃立，阿岩也站在了队列前。后来，该连指导员告诉我：“此时的阿岩，全然不似犯了什么错，反而意气风发。原来我想，阿岩肯定会巡视一遍后，说没有那人，这样就一了百了了。没想到，她会径直走到王仁先跟前，指着他说：‘就是他！’”

　　一霎间，空气凝固了。王仁先冷冷地望着阿岩，而其他上百双眼睛则冷冷地盯着王仁先。阿岩的第二句话更令人震惊：“我疼他！”这是赤裸裸的爱情宣言呀——当地人把“疼”当“爱”讲。她勇敢地与全连官兵对视，泪水渐渐涌上了她的眼眶。

　　3天后，团里下达了对王仁先的处分决定：降为排长，党内严重警告。又过了几日，进攻开始，连队开拔。阿岩又烧了一壶放了糖的水去找王仁先，但连队没让他们俩见面。部队从村口逶迤而前，阿岩站在大树下焦急地张望。有些官兵从她身边走过时，轻蔑地议论她，甚至还朝地上吐口水，阿岩均不在意。王仁先过来了，也不曾朝这边瞥一瞥。他走过去后，再未回头。

　　当夜，老山通宵激战，火光映红了南中国的天空。从第一声枪响直到最后归于寂静，阿岩一直坐在村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山的方向。谁劝她，她都不肯回家。就那样，她整整坐了一夜。

　　部队攻克老山后，王仁先随即被派到最前沿的“李海欣高地”。营长事后说：“我就是要把他派到最危险的地方。不派他派谁？”1984年7月12日，对方以一个加强师反攻，战斗残酷到了极点，王仁先表现十分英勇，还击毁了一辆坦克。更重要的是，他利用报话机向后方炮兵指引目标，使我方大炮宛如长了眼睛。

　　后来对方发现了“李海欣高地”上的王仁先，全力进攻。王仁先打光最后一颗子弹，对报话机喊了一声：“我走了！”就被炮弹击中，牺牲时仅25岁。

　　一个月后，连队撤下老山，又回到阿岩所在的村庄休整。官兵们刚进村口就看见了阿岩，她像一株相思树似的伫立在那里。连队官兵从她身边鱼贯而过，没有一个人吭气，连营长都低着头匆匆而过。部队全部过完，天色已暗，阿岩的身影依然在暮色中坚守……

　　根据王仁先在战斗中的表现，团里为他报请一等功，但上级不批，还发下话来：“这种人还立什么功？”

　　王仁先被安葬在麻栗坡烈士陵园。为他立墓碑那天，连队官兵悉数来到陵园。远远地，他们看见一个窈窕女子的身影在坟前晃动，走近了才看清那是阿岩。他们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王仁先的坟头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香烟，全是过滤嘴的，一片白，仿佛是戴孝。后来他们才知道，阿岩卖了家中唯一的一头耕牛，买了十几条王仁先生前爱抽的香烟，在坟前撒开，一根根点燃。她垂泪道：“让你吸个够。”

　　我来到老山前线时，特意找到阿岩所在的村庄。阿岩不在，她出远门了。我问村长阿岩长得什么样，村长说：“阿岩是麻栗坡最美的女人。”

　　（孟宪忠摘自《精品阅读》廖新生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