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理由能隔断亲情

  1

  那天,在超市买东西时,遇到一对老夫妻。

  男人坐在轮椅上,头向一侧倾斜着,嘴角流出亮亮的口水。女人刚刚接完电话,正俯下身,喜出望外地冲男人喊:“老头子,咱儿子要回来了,明天下午的飞机!”似暗夜里流星飞过,男人的眼睛,倏地亮了,多皱的脸上,顷刻洇上笑,笑成山核桃。

  我痴痴地望着他们,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一时间,只感觉心的哪块似缺了口,疼痛如潮,汹涌漫过。

  仔细想想,远在家乡的父母,如今也年近花甲了吧?流年里,他们也像这对老人一样,眼花了,背驼了,头发亦丝丝缕缕地被岁月染白了吧?现在,父亲怎样了?他的手术成功了吗?生活的重担下,母亲单薄的身体能吃得消吗?他们在一起会聊起我吗?会聊起10年前那场灾难吗?如果现在接到我归家的电话,他们会不会也像眼前的这对老人,高兴成两个手舞足蹈的孩子呢?

  想到这里,我苦笑着摇摇头。他们埋怨还来不及,又怎会盼星星盼月亮地期待我回去呢?或许,我不在身边闹心,他们还能过几年清静日子吧?然,所有种种,我只能猜测。因为,10年来,除了频繁地寄钱给他们,我不曾回过一次家。由于强烈的内疚与怯懦,我甚至没有勇气给他们写一封信,打一个电话……

  我一边思忖,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走到蔬菜区,竟然又碰上了那对夫妻。男人依然歪着头,一张脸却生动了许多。女人如逢喜事,一边选菜一边念叨着:“儿子爱吃西兰花,番茄,一定要多买点。”

  心软软地动了一下,目光定格在胡萝卜上。母亲的话,冲出时空的堤坝,远远地飘来:“妮儿,你眼睛不好,要多吃胡萝卜和甘蓝菜。”

  视线顷刻模糊了。这句话,以前母亲隔三岔五地在饭桌上说。如今,我已经10年没有听到过了。

  2

  这些年,身在异乡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回家。

  多少次,走在南方的街头,因为相似的背影或发型,我惊喜地喊着“爸、妈”跑过去,却一次次黯然失落;多少次,我手里拿着车票,一双脚却被某种力量钉在了站台上,直到列车远去,依旧鼓不起勇气上车;多少次,我恨不得生了翅膀,变成天空中那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朝圣般飞回久违的故乡。如同儿时那样,一边推开门,一边快乐地大声喊着:“爸,妈,我回来啦。”接着,母亲端出一盆水,笑盈盈地说:“洗洗手,准备吃饭。”高大挺拔的父亲也乐呵呵地从堂屋走出来,用手摸摸我的头,问:“今天在学校有什么好的表现啊!”然后,我一边大块朵颐地吃饭,一边滔滔不绝地拉开了话匣子。什么张三被老师罚站啦,李四挨老师批评啦,王五考了倒数第一啦。母亲笑着说:“妮儿,别总是埋汰其他同学,你表现怎么样啊?”这时,我才得意地拿出试卷让他们过目。望着喜气洋洋的100分,母亲欣慰地点着头。父亲则兴味盎然地喝一口酒,自豪地说:“我的女儿,错不了!”

  我常想,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有多好!只是,人生是只装满秘密的盒子,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谁也无法预知。

  10年前,在一场意外中,身强力壮的父亲突然摔断了颈椎。一向柔顺的母亲,像变了一个人,疯了般对我既打又骂。第二天,父亲被县医院转到北京就诊,然而,因为无处筹集高昂的手术费,无奈,亲友们把高位截瘫的父亲又拉了回来。

  那段日子,天气阴且雨,到处都湿漉漉的。父亲终日躺在床上,目光空洞而绝望。声声叹息,似秋叶,一片片凄凉地飘落。他一改往日的温和,时常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则忍着眼泪,强打精神,一个人操持着里里外外的一切。

  我想,如果父亲能站起来,一定会愤怒至极将我拍成肉饼吧?只是,当命运的手悄然伸出,这点要求亦成了奢侈。我不在家时,母亲沉默着进进出出,如同一汪水,在屋子里缓缓地流动。然而,只要看到我,她的怒气就像见了风的火苗,嗖嗖地向上蹿。

  面对母亲的数落,父亲的哀叹,以及乡邻的指指点点,我无心上学,亦不想回家。这个家,我没脸再呆下去了。3个月后,刚满16岁的我,从家里拿了300元钱,留了张纸条,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3

  在南方,我拖着简单的行李,飘泊在广州、深圳、东莞等城市之间。最拮据的时候,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但是,无论多苦,我都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当时,心无旁骛的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即使拼了命,也要在两年内给家里寄回3万元。因为,有了这笔钱,父亲就可以做手术了。

  记得第一次开工资,只有薄薄的500块。我思虑再三,决定一分不剩全部寄回去。填写汇款人姓名时,想了又想,最终只写了4个字:吉祥平安。

  是啊,吉祥平安。这世间,还有比它更美好,更温暖的词语吗?我想告诉父母,他们流浪在外的女儿还好好地活着。我也想祝福亲爱的爸妈,吉祥跟随,平安永伴。虽然,这句话我已经不配说。因为,正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由于一时淘气,把所有的幸福美好全部打碎了。

  泪汹涌而落。那场令我刻骨铭心却又不堪回首的灾难,再次呼啸而来。

  10年前的一个早晨,我与母亲在自家店前打羽毛球。这时,父亲从外面进货回来,对母亲说:“我先吸支烟。你打球也累了,稍微休息一会儿,我们再卸货。”然后跳上农用车,靠着车箱的后栏板,点了一支烟,全身舒展地坐下。

  我正准备回屋,路过那辆车时,突然想和父亲开个玩笑。于是,悄悄积蓄了最大力量,一下子把固定后栏板的插栓拉了出来。父亲人仰马翻地摔在了地上。

  孰料,这个小小的动作,造成的结果竟是,父亲摔断了颈椎,头部以下高位截瘫……

  10年来,悔恨与内疚如影随形。心底的伤,一不小心,就会裂开口子,向外汩汩地渗血。好在,后来我兼职做了几家广告公司的业务员,由于工作努力,收入日渐丰厚。不到两年,已经提前给家里寄够了3万元。那天,填完汇款单,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父亲终于可以站起来了。

  4

  年复一年,我陆续给父母寄钱,却始终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家。我想,闯了这么大的祸,父母一定不会原谅我!

  那晚看电视,一档访谈节目吸引了我。心理专家说: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抛弃或疏远亲人的借口,骨头连着筋,没有什么障碍能隔断亲情。那一刻,内心忽然意识到,我都不能自私地只依靠寄钱来履行一个女儿的职责。父母日渐衰老,他们需要天伦之乐,需要儿孙绕膝。

  我颤抖着手,激动地在网上订机票。飞机腾空的瞬间,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搭汽车回到县城,依然是那条街,依然是灰色的门楼,门前,依然是两个矮矮的石墩。只是,倚在门口的那个拄着拐杖的老妇又是谁呢?突然,我心下一惊,禁不住脱口而出:“妈,妈……”然后,疯了般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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