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一生在奔跑

   一直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很值得写,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写着。“文革”,造反,上山下乡。妈妈病故后,细细回顾,忽然感到我们的妈妈这一代中国女人,更值得一书。妈妈她们是举“足”轻重的一代。她们真个是立足在中国突变的九十度拐角处,以她们没有被缠过的天足。

   妈妈天资聪慧,只接受过两年半正规教育,却最终成长为幼儿教育工作者,幼儿园园长。妈妈是自学成才的。妈妈早在自己身上实现了终身接受教育。她自己上学读书不多,弟妹上学时跟着弟妹学,子女上学时跟着子女学,管理幼儿园工作需要时跟着丈夫学会计。我至今记得妈妈耳鬓厮磨地跟爸爸学习会计记账法的场景。

   妈妈小时候跟着父母移民到上海。外公在“洋行”任职,相当于今天的外资公司白领,妈妈过了几年“上海小姐”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战争来了,日本人来了,全家人逃难回宁波乡下了,第一次移民就这样以失败告终。外公贫病交加死后,作为长女的妈妈,帮着小脚外婆艰苦度日,绣戏袍,打短工,开杂货店,什么没干过。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看日本电视剧《阿信》,妈妈说:“我就是阿信,中国的阿信。”当时惊诧:妈妈可从来没有这样与某个剧中人类比过。毋须多言,妈妈的过往经历便能大致明了。

  但生活在故乡的妈妈心灵深处,有个移民情结。移民移民,不就是移向“禾”“多”的地方么?大上海就是这样的地方。迁移的动力,除了童年记忆的美好,还有妈妈对大上海都市生活的向往。大都市不仅繁华,且自由,中国妇女的真正解放,都是从她们移居都市开始的,摆脱故乡封建大家庭的束缚,过当家作主的小日子。妈妈嫁给爸爸后,就跟着爸爸来到上海,开始他们家族的二度移民经历——放弃老家的高屋宽厅,到上海来“蜗居”。移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妈妈说:“屋宽不如心宽”。心宽,就是自由解放的感觉啊!

  妈是解放前一年结的婚,第二年生我的那天,上海解放了。用上海话攀谈,刚解放叫“冒解放”,“冒解放的辰光又不晓得会走上职业之路的咯”,不然,也许她们就不会生那么多孩子。“冒解放的辰光”她们照样穿好看的旗袍,打鲜红嫩绿的绒线衫,给自己的绸鞋面上绣几朵花,每天穿得山青水绿,安安心心地做她们的家庭妇女。她们的丈夫一般在银行或公司当职员,工资拿回来全数交给夫人安排,小生活绰绰有余。能干点的家务自己做,家里安排得舒舒齐齐,不那么能干的就找个小娘姨搭把手。

   妈妈属于能干的,但结婚六年连生了四个孩子,也把她的能力精力摊派完了。1957年“解放妇女劳动力”,时代一声召唤,妇女们积极响应,勇敢地走出了家门。我估计,妈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她肯定会少生一半,生两个孩子就可以了,像易安的教授妈妈一样的。可谁也没有料到,解放到了第八年,我们的共和国好像突然缺劳力了,要借助妇女们的手了。算起来,1957年应是我们国家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期。那一年,留在国人记忆里的有两件大事,其一是解放妇女劳动力,其二是“反右”。

   于是,留在我们印象中的妈妈形象,总是跟她的双脚有关。每天忙忙叨叨上班,风风火火回家。开始时还好,一家人吃食堂;不久食堂关门大吉,各家各户又回到自己家厨房做饭,而这做饭的活,依旧回到妈妈们的身上——天不管她们已经由家庭妇女摇身一变为职业妇女。妈妈们“上”了时代的“当”了!先说是要把她们从锅台边解放出来,也确实“解放”过一些时日,可后来她们又被“关”回去了,关回到厨房里去,要她们“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每每是,她们还没下班,一大家子人已经在那里“嗷嗷待哺”了!怎不令她们马不停蹄、忙得“脚也掮起来”!记忆中的妈妈总是在奔跑。从马路上跑到弄堂,从弄堂里跑进家门,“奥扫快奥扫快”地自言自语着上海话,捅炉子、淘米洗菜做饭。闷了半天的炉子总不争气,半死不活的,妈就会抓一把盐扔进煤球里,拼命扇,直到噼里啪啦地窜出火苗来……

   妈妈所经历的是战争的时代、移民的时代、革命的时代。时代赋予妈妈坚强的性格,也打上了过于节俭的时代烙印。“这好省的啦”是她的另一句名言,至今想起便令人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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