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那个刻骨铭心的日子,哥哥走了。整整一天,我茫然不知所依。夕阳西下,他们让我回家休息。小路上,我一步步往家里走去,确认他们看不到我了,泪水像决堤的海瞬间汪洋恣肆。路边人家大门两侧园子里树木和秋作物在微凉的秋风里沙沙作响,它们和经常坐在大门口聊天或园子里劳作的主人一样,熟悉半年来在这条路上每天往返数次的我。

  左前方朱漆大门边梧桐树下,歌声响起“那天黄昏开始飘起了白雪,忧伤开满山冈,等青春散场,午夜的电影写满古老的恋情,在黑暗中为年轻歌唱……”轮椅上唱歌的男人清瘦、苍白。男人是这半年来我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地标建筑”,只要天气晴好,他就出现在那里,一早一晚,会有一个和他一样清瘦的女子,从朱漆大门里为男子拿一本书,更多的时候是一把吉他,然后坐在轮椅旁边的小凳子上,听男人弹吉他唱歌。男人的歌声悠扬高亢,呼吸、发声、咬字到气流的控制都十分专业。

  哥哥的日子开始倒计时,我每天拎着食盒从这个男人身边经过,他一边唱歌一边目送我来来去去。可是,那些浸泡在忧伤和焦灼的日子,纵然是天籁,对我来说也是噪音。时而也会被身后的歌声逗笑。铿然几声吉他前奏之后,他唱到:“别看我只是一只羊,绿草因为我变得更香,天空因为我变得更蓝,白云因为我变得柔软…..”他的歌声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唯独唱这只“羊”的时候,跑调成狼嚎,我低下头笑,似云翳后边一丝阳光,转瞬即逝。可是,在推开哥哥家大门的瞬间,我立即调动所有的情绪,变成一只叽叽喳喳欢叫不停的黄鹂。给哥哥喂饭、陪他聊天,要他陪我到小区散步。

  哥哥手术失败之后,就不愿出门,直到现在一想到我英俊挺拔的哥哥手术之后的那张脸,仍然心疼到窒息。那些日子,他是怎样忍受心里和病体双重的折磨与煎熬,平静、坚强陪我们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架不住我的软缠硬磨,哥哥终于肯出门了,条件是他不坐专门为他准备的轮椅,而是让我坐在轮椅上他推着我。

  清凉的夜风迎面而来,天空之中繁星点点。我们兄妹两个走得很慢。我问哥哥是否记得小时候他用两根铁条钉在木板上让我站在上边溜冰,是否记得他和小朋友下河游泳因为不带我去,我回家向妈妈告密让他挨揍……那时我们年纪小,梦里花落知多少?哥哥我给你唱歌好吗?好!“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夜色中,哥哥轻轻与我唱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哥哥的歌声气息微弱,有点喘。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我的胸前,悲伤逆流成河。不久,哥哥就要去月亮后面和妈妈团聚,我亲情的版图再度残缺。

  曾经,哥哥有着漂亮的男高音,那时他月色下的吟唱,会让夜色变得明亮。“你以为捉住翅膀的鸟,已经抖开翅膀飞去。爱情很遥远,你可以等待……”哥哥喜欢唱《卡门》,可我不是那个敢爱敢恨、浪漫野性的卡门,我是一只折了翅膀和手足的孤雁,立在那个叫做诀别的悬崖边。

  哥哥走了,除了一张照片和回忆之外无迹可寻。长路如弦,半年来我拖沓沉重的足音,将在亲人的远逝中休止。陌上花开,恋恋风尘。那是谁的繁华谁的眷恋?我只有悲痛和心碎。我的步子越来越沉重,歌声却接紧贴着我的背影,来到那座高高耸起的小桥边。我站在桥上居高临下,哽咽着对桥下坐着轮椅一路相送的歌者挥手。泰戈尔说:人生犹如渡河,彼岸时将各奔东西。我会带着歌者的歌声和回忆上路,那些歌声,在那条小路上是一个证明,是歌者存在的证明,以及我能体会到的慰藉,带着善意和悲悯。

  生活在思念和忧伤中渐渐回到正常的轨道。那个冬日的黄昏,我在市场入口处和一个摊主讨价还价,身后忽然想起熟悉的歌声:“多少次歌唱你唱出了希望,多少次散场你忘记了忧伤。”我心头一惊,记忆卷土重来,这是梧桐树下那个歌者最爱的歌。回头,眼睛漆亮的歌者近在咫尺,他坐在轮椅上,笑望着我。

  我在歌者的歌声里融进人潮。歌声里,我知道乡关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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