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慈恩,1987年生。19岁时,为最好的朋友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却在朋友的追悼会上被指为『杀人犯』,从此沉默,被确认为PTSD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自闭、自残甚至想过自杀,最后,她竟在一个孤儿身边找回安全感。
我到目前的生命分为两个部分,20岁之前和20岁之后,和所有的人一样,又不完全一样。
那一年,我最好的朋友在荷兰留学时得了肝癌,而且已是晚期。她决定不回国,但希望我能去荷兰陪她度过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我俩从4岁起就认识,这样的请求我无法拒绝。她父母很早就离婚,把她交给了奶奶,十几年都没再见过她。奶奶在她上大一时就去世了,她作为交换生去了荷兰。
等我到了荷兰才知道,她叫我来,是为了让我作为她的亲人,替她签署安乐死同意书。为了让我做这件事,她拒绝打杜冷丁,刻意在我面前表现出肝癌是如此摧残着她。她每天疼的时候咬自己的胳膊,一直到把自己的牙咬掉。她求我帮帮她。
荷兰认可的是事实关系,即使有血缘关系,但你们常年不生活在一起,也不会受到法律认可。所以,在她的事实关系中,我是最亲的人。当年虽然还小,但是我知道,此生,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放她走。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我狠心为她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
这个决定,改变了我之后的生活。
那年我19岁,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我以为所有的人都会理解我,可是不是。在她的追悼会上,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她这么快就去世了,她应该还会活几个月的。知情的人说是我签署了安乐死同意书。于是,那可怕的一幕上演了,我至今都无法忘怀——他们说是我杀了她,他们说我一定会得到报应,他们说我忘恩负义,他们说我是杀人犯,一个人、两个人,最后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对我进行谴责。
在此之前,我每天都在哭,用医生的话来说,这是一个人遇到这种事情的正常反应。可是从追悼会之后,我就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不是因为他们说的是对的,而是我已无力去面对这个坍塌的世界。自我封闭成了我保护自己的唯一方式。我每天都躲在屋子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不和父母说话,只是每天坐在地上,问自己、问老天:“为什么是我?”
那一年,我被确诊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心理障碍。
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日子过了一年,直到有一天,在没有任何好转的情况下,我当时的心理医生冒险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孤儿院。
走入孤儿院的第一眼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用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我,虽然我还是没有说话,但是那双眼睛真的融化了我。后来保育员阿姨告诉我,那个女孩是在3个月大的时候被遗弃的,有个阿姨捡到她,一直养到她5岁,后来,实在养不起了才把她送到福利院,所以她很孤僻,不说话,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上,一个人玩,不去争也不去抢。不知道是因为我们当时的境况很像还是因为缘分,她喜欢坐在我旁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就是乖乖地坐着。我也不说什么,看见她就笑,我们两个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似的,坐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仅仅坐在一起,就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从此,我每天都来这所孤儿院,只是为了这个小女孩,我开始慢慢找回自己。
虽然有好转,但是心理疾病依然存在,心理医生要求我每周去就诊3次,每次都只做一件事:去复述整个事情的经过。那时才是最疼的——你要把你好不容易隐藏起来的伤疤撕开来给人看。我要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去回忆我知道她患有肝癌,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感受;我要说我是多么不情愿又不得不签……第一次讲,我就受不了了,因为太疼了,疼的时候我就坐在地上撞暖气管,所以,那段时间我头上都缠着纱布。第二次讲时我对医生说:“不,我不继续了。”
那一年,我外婆每天都会爬六层楼来看我,那天,她爬楼的时候摔了一跤,我躲在门缝里看她的样子。突然,我发现,外婆的头发白了好多,也老了很多。我狠心关上门,然后问自己:“我真的只能如此吗?我真的只能让家人一生都面对这样的我吗?”
我想不是的,于是,我咬着嘴唇忍着眼泪,给心理医生发了一条短信:“我要好起来,我去治疗。”
就这样,我逼迫自己再次走进心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说,我至少需要这样复述20次,才会有效果。于是,我贴一张纸在家里的墙上,在上面画“正”字。做到一遍,就画一道,我告诉自己,画够四个“正”字,我就会好了。就这样,坚持了一次又一次,面对自己最不愿面对的回忆。
当我去北京德胜门的精神鉴定中心做鉴定的时候,鉴定师说:“你真是个奇迹,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得这么好。”当我拿着那张盖了“已康复”印章的单子时,我哭了——哪来的奇迹,为此我付出了血的代价!
所以,当孤儿院的那个小女孩越来越开朗、越来越快乐的时候,旁人说是我救了她,可是他们不知道,其实是她救了我。于是,我决定要收养她,我认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是安全的。
后来,我却发现“爱”与我想象的不同。以前,我认为我一定要收养她,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可渐渐地我开始接受一个现实:她的病太严重了,她需要好的医疗条件,好的心理辅导,一个健全的家庭,以及一个好的特殊教育环境,而这一切都不是我所能给的。
于是,我开始帮她寻找收养家庭,最终有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愿意收养她,他们家其他的孩子都已成人,他们会对她万分呵护,我想,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要走的那天,她躲在房间里一直哭,我以为她是害怕,害怕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会孤单、会没有安全感,就像我来之前。我对她说:“收养你的爸爸妈妈很爱你,他们会对你很好很好,你去了美国会有很多新的小朋友。”可是这个时候,她却说:“如果我走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回报你了。”
当时,我真的感觉到我的心在颤抖,一个孩子的成长真的远远超过了我们成年人的想象。对于未来,她没有一个孩子对陌生事物本能的恐惧,她只是担忧她无法回报我。
我抱着她,对她说:“孩子,你回报我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用我爱你的方式去爱天底下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年仅9岁的她是否能够理解我的话,她只是趴在我怀里使劲地点头。
这些年,有很多人问我在孤儿院都做什么。其实,人与人之间能有多大的恩惠?我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不过是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们,他们长大以后应当去做一个怎样的人。
现在我想来说说人生的意义。这是很多人都在追寻的问题,而也有很多人觉得我一定知道答案。
但是很遗憾,我没有答案。
现在,我想问你们:“光明是什么?你可以用语言叙述给我听吗?”我相信大多数人同样没有答案。
是因为我们从来不需要知道答案,因为我们就生活在光明中。
那么,什么人会有答案呢?
盲人。
如果你现在问一个盲人光明是什么,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解释,可是他并不知道光明是什么。因为看不到才会想要知道。
那么人生的意义呢?我已活在意义中,不再需要去追寻。所以,如果硬要给人生赋予一个意义的话,我想是这样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解决自己内心的困惑,当你的内心没有困惑的时候,你根本不屑去知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我很感激所谓的苦难与不幸,它让我完成了人生的终极使命——知道“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来做什么”。我想,这比追寻人生的意义更有意义。世间最好的爱就像一缕阳光,它纯粹而轻盈,却从不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