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小时候，家里亲戚们就不明白二表姐和表姐夫怎么会走到一处。二姐身材高挑似模特，皮肤雪白如玉，尤其令女孩儿羡慕的是一头乌黑长发不似东方人的硬直而是像芭比娃娃一样自打卷儿。姐夫个头1米6，圆脑袋，圆脸盘，又圆又粗的手指，以及凸起的圆肚子。
外貌不相配的夫妻出入公共场合往往拉开一定距离，二姐两口子却总是轻轻手牵手漫步。他们生活中唯一的奢侈是喝咖啡，姐夫嫌外边速溶的昂贵且不正宗。去俄罗斯出差带回一台手摇咖啡机，二姐买来咖啡豆亲手碾磨、煮制。我和三表哥、小表妹最喜欢上她家“蹭咖啡”。到了少年多梦的年纪，我们缠着姐姐讲罗曼史。原来咖啡是两人的红娘。
一次，二姐作为英语翻译参加莫斯科一个上流酒会，这朵亭亭玉立的东方荷花在酒会超凡脱俗，男宾前呼后拥众星捧月，我的表姐夫蜷缩在角落，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席终人散，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忽然走到二姐跟前，彬彬有礼邀请她去街对面小店喝杯咖啡。她颇意外，出于礼貌没有拒绝。二人坐在素雅的小咖啡厅，他紧张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她也感觉别扭，暗暗想：“唉，请放我回家吧……”
这时他对服务生喊一嗓子：“请给我的咖啡加一点盐。”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像看一个怪物。他脸羞得通红，但仍然不动声色地舀一小勺盐放人杯中喝起来。
“你为什么有这种喜好?”她好奇地问。
“我在胶东半岛的海边长大，在大海里冲浪啊、拾贝壳啊、摸鱼虾啊，灌一肚子海水，滋味像极了加盐的咖啡。漂泊莫斯科这几年，尤其到寒冷的冬天，我一喝热热的咸咖啡，就思念家乡，思念至今住在小渔村的父母爹娘……”说着说着，他眼中闪过晶莹的泪光。
“勇于说想家的男人，肯定是一个爱家、顾家、对家庭有责任心的男人。”二姐告诉聚精会神听故事的我们。“我也讲起远在江南的故乡、我的童年、我的家人。往后的交往中，我惊喜发现他完全符合我的标准：宽容，善良，热情，细心。我们差点擦肩而过!多谢那杯加盐的咖啡。所以，从我们结婚、回国至今，我每回给他倒咖啡必定放一点点盐，那是他的喜好嘛。爱一个人，不是要互相改变而是要互相包容、尊重。”
“哇，好浪漫!让我们也尝尝这咸味咖啡吧。”我们一帮小家伙兴奋地嚷。
姐夫很享受地呷一口咖啡，说：“这是我的专属品，里面放的是你姐姐的心，你们不能喝，喝了也品不出那颗心的味儿。”二姐在旁边笑得脸上飞起红云。
回到家乡，我听说表姐夫刚刚过世。他得知自己患上绝症时日不多，静静地陪伴妻子，给她讲往事讲人生，支持不住躺进医院才告知她真相，平静地离去。
我帮助二姐母女清理姐夫的遗物，翻到一封留给二姐的信，明显是新写的：
亲爱的，请原谅我，原谅我骗了你一辈子。我撒过的唯一谎言就是加盐的咖啡。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我紧张得要命，原本想要一些糖，却说成了盐，我没法改口，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想不到那是你我交往的开端!此后许多次我想告诉你实情，可我不敢，因为我承诺过不欺骗你任何事……现在我即将离开你们，没什么可怕的了。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加盐的咖啡，那古怪的味道糟透了……不过我已经喝了一辈子。结婚以来，我没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拥有你是我毕生最大的幸福。假如有来世，我依旧渴望遇见你，和你相伴到老，即使我又必须喝苦咸的咖啡了。
二姐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滴落浸湿信纸。我从她家柜子拿出咖啡筒，冲上一杯，放一小勺雪白的细盐，头回品尝姐夫愉快忍受了大半生的咸咖啡。小侄女仰起她清澈的眼睛问我：“姨，什么味儿?”已尝过人生百味的我微微一笑：“甘甜的味道。”
选自《知音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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