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老克勒

上海滩上的老克勒们(老克勒,即老Class,指一众沪上有格调的成熟男性)大多来自富裕洋派的家庭。他们年轻时就已被称为“小开”,他们必是来自上海旧时的几所著名男子中学如天主教圣芳济中学、格致公学、徐汇中学、圣约翰中学和

上海滩上的老克勒们(老克勒,即老Class,指一众沪上有格调的成熟男性)大多来自富裕洋派的家庭。他们时就已被称为“小开”,他们必是来自上海旧时的几所著名男子中学如天主教圣芳济中学、格致公学、徐汇中学、圣约翰中学和YMCA中学。他们的大学几乎是清一色的圣约翰大学或沪江大学等教会大学。这奠定了老克勒浓厚的根深蒂固的西方意识和良好的英语口语能力。

上海的末代老克勒都要六十七八岁了。他们大都是退休的专业人士:医生、教师、工程师……他们如上海女人一样重视体形,怕发胖。每周有固定时间在网球场相见——高尔夫球太贵族,打不起;棒球运动量太大,年纪大了应付不了;还是打网球,又贵族化又合身份。他们那套打网球的“行头”未必是“NIKE”或“ADIDAS”,但却是搭配优雅打理得整整齐齐。然球拍,一定非名牌外国货不可。

他们有时会带一个子来。这子必是漂亮和时尚的。

“我的学生!”

他们骄傲地向众人介绍。众人表示欢迎。于是,这个子就成众人热心教授的女学生。那时,大家打网球的劲头会更高。

不过版权所有,他们决不会贸然地问女孩子要电话或抢着要送她回家,下次再见仍是热情义务地教授她,也不会在老友太太前提起她。

版权所有者负责地接送女学生往返,交往仅此而已。顶多下次开家庭舞会时,再请她做自己舞伴。

老克勒们大多是情场老将。他们才不愿在做爷爷的年龄再惹上几笔风流债!风流而不下流,是他们的底线。

老克勒们大多有位青春不再、但风度修养仍极好的太太,他和太太永远是最佳的社交会拍档。

不过,或者是老克勒天马行空的个性,也或者太太们都具备西方太太的意识——给丈夫自己的空间,老克勒一向习惯独立行动,除非圣诞国庆五一等大节的聚会,否则,他们一般不带太太聚会。

老克勒们有自己的玩具:汽车照相机音响唱片唱碟。不少老克勒对摩托车比汽车更钟情:佳娃、哈莱是他们时做小开时的“坐骑”,他们觉得开摩托车比汽车更“威”更“酷”,特别后座载一个漂亮女孩,风驰电掣中尖叫着双手抱住他的腰,这是老克勒花样年华中最难忘的记忆……因此,他们最看不得上海那种用摩托载客的生意,摩托车弄得灰头灰脑后面再载一个同样土头土脑的客人,有如看到初恋情人沦落风尘一样令他们心如刀割!

今日汽车已进入上海市民家中,老克勒事过境迁,自言买不起也养不起,他们已走过那段时光!

经济原因之外,也因已年老眼花不敢再玩这年轻人的玩意儿。他们今日连摩托车都不敢开,宁可骑稳笃笃的脚踏车!

“老了,反应慢了,这份风头让小伙子去出了。刚刚日子好过了,还想多活几年呢!”他们说。

老克勒们与女人一样热衷减肥健美。跳舞是他们最热衷的一种社交活动——既可减肥也可一起交换最新的唱片资料……

百乐门这种地方他们是不去的,“又贵,音乐又不合胃口,去的人太杂”,他们喜欢聚集在友人的老洋房大客厅里开party:门口放一只纸盒,每人自动投入一笔小数目的钱,轮流打理每次party所需的饮料冷餐点心之类,或干脆结队去附近小饭店吃一餐。这种AA制聚会是他们自中学时代就形成的,一种很西方的社交方式,既方便又合理,“蜻蜓吃尾巴”——自己吃自己。

老克勒们是退休的工薪阶层,不富裕但很贵气。他们看重生活品质本身!

他们的耳朵特别娇贵,一点不合耳的音乐都听不得。特别对舞曲,挑剔得不得了。他们自编自制跳舞乐曲:每每出国探亲回来或海外亲友带来什么孤版的外国经典老曲,他们会如获至宝,呼朋引友一起欣赏。然后勾肩搭背放歌,唱着他们自己一代的歌,唱着他们年轻时的歌。漂亮流利的英文加上全情投入的感情,可谓声情并茂!

有音响发烧老克勒,专门将这些经典之曲录下,成为他们那个时代的音乐!他们有专门的舞鞋——薄底漆皮面的,找专门认识的皮鞋店老师傅订做的。老师傅与老克勒差不多老。然后在皮鞋里贴上名字,放在常开舞会的那个老洋房朋友家里,免得每次带舞鞋来来去去的。

老克勒们衣着不“别”(比较)名牌,但绝对讲究合体搭配相宜。难得见他们西装领带,大多时日,他们喜欢一身嫩黄、鲜红、翠绿或纯白的熨烫过的T恤加牛仔裤配跑路皮鞋(Walking Shoes)。绅士味足一点的,是长袖府绸烫得笔挺的衬衫配牛仔裤。春秋季,外加一件茄克衫。再冷点,一件粗毛线套头鹅绒衫。什么乔治阿玛尼、范思哲、华伦天奴……他们一概不屑,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意。他们坚信,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但他们脚上一双皮鞋,肯定一年四季都打理得整整洁洁。

“男人最犯忌一双皮鞋灰头灰脑,”老克勒对我说,“我老爸从前做老板时,面试时一定先看人家的鞋子,蹩脚蹩脚就是蹩一双脚,如果一个男人连自己脚上一对鞋子都没心打理,他这个人的勤力也是有限的……”

老克勒是上海海派之风催生出的一代上海男人,是上海男人脱下长衫马褂后逐渐西化渐渐与西方男士接轨的一个漫长历程的缩影,是西方教育和中国传统教育共同培育出的一颗made in Shanghai的果子。

他们优雅又顽强地从旧上海步入新上海,积极投入新上海的建设,白天投入社会主义改造,八小时之外,恪守着他们既有的生活方式。

因为他们的坚持,上海才具备一道很特别的个性,海派文化多了一个元素。

特写此文,为老克勒正名,向老克勒致敬。

(赵敏摘自《大家》2003年第3期)
(作者:程乃珊 字数: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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