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债务”

1 那日,是辛集的集市。我的爷爷像往常一样,在公鸡叫过头遍之后出门,屋里屋外的黑暗还有些浓重。黄昏,爷爷才拖着疲惫和阴沉的脸色返回家里。奶奶问,听说你捡了一个布包,里面全是钱?爷爷嗯了一声。奶

1 那日,是辛集的集市。我的爷爷像往常一样,在公鸡叫过头遍之后出门,屋里屋外的黑暗还有些浓重。

黄昏,爷爷才拖着疲惫和阴沉的脸色返回家里。奶奶问,听说你捡了一个布包,里面全是钱?爷爷嗯了一声。奶奶再问,你当时就给人了?爷爷又嗯了一声。奶奶一阵叹息,然后又问,听说,有人在集上瘫了,你给送回去了?

嗯。爷爷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东西没有带回来,譬如魂儿。

2 那日发生的事我是听说的,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了。

那日,和往常一样,爷爷拾满了柴草筐,然后从果园中穿过去回家。一出果园,就在路旁的草地里发现了一个布包。出于好奇,爷爷将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一层纸,再里面,则是,钱。

四处无人,整条路空空荡荡。那么多钱,是我父亲三四个月的工资。爷爷要是不等,要是到集市,也许……

可我爷爷等了。他等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终于看到来了一个人,骑在一辆旧自行车上。他在果园边上停了下来,东张西望,然后朝草丛中走去。爷爷怀着惊喜,冲他喊了一声。我爷爷,和我的家人,都在事后对他的那声呼喊追悔莫及。

那人用慌张的眼神看着我爷爷。

爷爷笑了笑,“你是不是丢了东西了?”

那人打量我爷爷两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丢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松开了嘴唇,“布,布包。”

“是不是这个?”爷爷将它拿到胸前。他点点头。

“那,你说,里面有什么?”

在那个中年男人回答之前有一段较为漫长的沉默,而我爷爷忽略了它。爷爷已确信,布包就是面前这个人的。

“钱。”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喉咙,这一显见的异样被爷爷再次忽略了。

3 接下来,事情有了另外的方向。在村头,爷爷遇到了真正的失主。

“十二家人凑的钱,让我来买线,织网……我给丢了。”爷爷凑过去,一个蹲坐在地上的老人面对围绕着他的那些头,重复着这样的话。“老哥,你的布包,是什么颜色的?”爷爷问,“里面还有包吗?再里面是什么?”越说越是了。“唉,我捡到了你的包,但,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骗走了。”“你,你怎么啦?”爷爷喊,“老哥,我给你追回来,我给你……”

我的爷爷,和金果叔、刘海叔一起把那个瘫坐在地上的老人送回了家,他的家,在七里地之外的巩家村。也许老人不准备把我爷爷捡到过布包的事说出来,然而……爷爷主动向人家的儿子儿媳交代,他捡到了布包,却交给了另一个人,那是个骗子。他向人家信誓旦旦,我一定把钱给你们找回来。我叫某某某,住在辛集村。“这就是你爷爷。”话里有话,“他要是不说,哪有后来的那些事哟。”

4 “后来的事”就像一张挂在黄昏里的蛛网,把我们罩在了里面。

老人的儿子和儿媳按照爷爷留下的地址找到了我们家。开始的时候他们多少显得坐立不安:不,不用,不用,没事,没……但最终,意思还是清楚了。老人是村上的会计,憨厚正直。听到辛集的一个人说村上有人织网,挣了多少多少钱,他就动心了。十二家人,拿了四百二十二块七毛二,老人自告奋勇前来买线织网,哪想得到……

爷爷一遍遍向人家道歉。你们放心,我一定要把钱找回来。

爷爷走村串巷,向人打探,听没听说过谁家拾到了一个布包,听没听说谁家有一辆旧自行车……“你也不想想,谁骗了你的包还到处嚷嚷,谁能像咱这么傻?”说,“你们等着瞧吧。麻烦事在后头呢。”

5 是的,麻烦事说来就来了,他们就蹲在屋门的外面,奶奶打开门,他们进来,一个在条凳的前面蹲下了,另一个则直直地站着: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

父亲陪着爷爷去了两次巩家村,回来直叹气,真是惨啊。老人瘫在炕上,他们家的家具桌椅,包括大门都被讨债的人给弄走了——我们是得帮他们把钱找回来。

不管怎么说,爷爷找不到那个骗走布包的人。那时,我们公社拥有自行车的人并不很多,然而我爷爷顺着这条线索的全部枝蔓一一摸过去,结果还是扑空。

那两个巩家庄的人,儿子和儿媳,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儿子只是在墙角或者屋里蹲着,吃饭的时候递上一张嘴。儿媳就不同了,有时会哭闹一番,有时还说几句刺耳的话,后来发展到,临走席卷一件两件我们家的东西……

爷爷承诺,再给他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没有找到那个骗子,布包里的钱由他来还。

6 二十天过后,爷爷来到我们家。爷爷是来借钱的。他在我母亲寻找理由拒绝之前固执地说了下去:我也知道你们很难,我说的是借,我就是砸了骨头卖也会还的,有多少先借我多少……

在爷爷去我家借钱的那天早上,丢钱的老人已经死亡。这个消息上面带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爷爷被击中了。

然而,老人的儿子拒绝了爷爷的钱。我父亲的债由我来还,我父亲一辈子站得直立得正,在这事上,我已经给他脸上抹黑了,你的钱说什么我也不能要。

爷爷拉着他的手:“我对不起大兄弟啊。要不是我让人骗了,他也不至于……我一定要找到那个骗子……”

大伯,你已经费心啦。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他抽动着嘴角,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不。爷爷不能把它放下,这是他自己的债务。现在,他的压力更大了,毕竟,一个人死在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上。不止一次,我看见爷爷站在果园的路口,向远处张望。难道,爷爷心存幻想,等那个骗子走到自己面前:大叔,我错了,这个包不是我的,还给你吧……

7 春节前,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儿: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巩家村有四五个人堵在我们家门口,说要讨回他们的钱。“你不还我们钱,我们的年怎么过?”他们反复的就这一句。

让爷爷牵肠挂肚的“布包”终于在初四那天出现了转折。嫁到赵堤头的杨环说,村里一直很穷的赵风亭家前些日子葬了母亲,也不知哪来的钱,竟然给老太太做了松木的棺材,据说老太太临死之前馋饺子,他们竟然一连三天让老太太顿顿吃饺子……

爷爷问到了自行车。杨环坚定地说,没有,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去年过年还到我们家借面呢。杨环的坚定多少扑灭了爷爷的火焰。不过,爷爷多少有些不甘心,初六那天,他还是去了赵堤头。

8 爷爷找到了赵风亭的家,敲了敲篱笆门,一个男人探了下头马上又缩了回去,然后一个女人走了出来。“你找谁?”她很不自然,“赵,赵……他不在家。”

爷爷向女人说明了来意——“我们家可没见什么布包!我们没拿过人家东西!”“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此种种。爷爷只好收住他的话头,“你家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他走亲戚去了,可能四五天回不来。”

爷爷告辞。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孩子蹿到女人的身边。“娘,这是谁?”爷爷看了孩子一眼。只一眼,就足够了。

爷爷转身离开,但出了村子不久他便又返回了赵堤头,躲在暗处。那个男人,终于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出现了……

“没错,就是他!”爷爷说,尽管他现在嘴硬,不肯承认。母亲接过话题,既然已经找到了骗子,爹,你也就该放松了,后面的事让公安来办吧。爷爷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口气,使那天的夜晚似乎有了特别的光,有了特别的温暖和舒心。

然而,然而那个人还是被放了回来,他拒不承认自己见过什么灰绿色布包,之前也没见过我爷爷——何况他也没有自行车。

巩家村的人又来了。各种打击下,我的爷爷竟然出现了短暂的昏厥,他大脑里有一团四处冲撞的火焰,这股火焰烧到他的肺里,心里,胃里……

9 正月过了。二月二那天,我爷爷又去了赵堤头村。赵风亭的女人把我爷爷堵在外面,“我说了他不在!你别烦我们啦!”

女人跟我爷爷在门外打转儿,爷爷也跟着。最终她烦了,竟朝河边走去。“你别再跟我们过不去了好不好!”女人哭了,“你要再追,我就跳河!”

爷爷那天是被抬回来的,他一身污泥,湿淋淋的,而且丢掉了两颗牙齿——他身上的污泥和水是因为去救那个女人弄的,而牙齿的丢掉则因为那个赵风亭从家里跳出来,用铁锨狠狠砍向我爷爷的头。

第二天,四叔一大早就来到了赵堤头,手上拿着一把铁锨,跳过赵风亭家院墙,冲着屋里喊:“赵风亭,你给我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赵风亭真的出来了。四叔二话没说,挥动铁锨就朝赵风亭的腿上砍去……赵风亭竟然没躲。

赵风亭的腿断了。母亲说,她打听过了,像四叔这样的情况,得判三至五年。受害人要是不咬得紧,或者可以轻判。

我和父亲去医院的时候,赵风亭正在用一个粗瓷碗喝水。父亲费了很多的力气才说明来意,“老四不是东西,你别生气,好好治病,医药费我们全包了。至于,那个布包……也许,是个误会……”

赵风亭毫无表情。

10 一轮轮的外交都宣告失败,就在我们以为必须接受最坏的结果时,四叔被放了出来。赵风亭撤回了对我四叔的全部诉讼,他说,他的腿是在干活的时候被一头牲口给弄断的。

布包也被送了回来,是赵风亭的女人送回来的。钱花了一些,但布包没丢。女人说:“花的钱,都用在了他奶奶身上,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女人又哭了,她说,我们家风亭不是骗子,是你非要把包塞给他。她说,那天,他借了孩子三舅的自行车去赶集买些红薯,可骑到果园时发现装红薯的口袋忘家里了,当时他也有些内急,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撒尿,结果被我爷爷当成了丢东西的人。

“我们从没做过亏心事,要不是孩子他奶奶临走就想吃顿饺子,她一辈子也没为自己张过嘴……”我奶奶、母亲和四婶,都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

我母亲想到赵风亭的医药费,“大哥的腿,你们尽管花钱治,可别落个残!”一听这话,那个女人又哭了,过了很久她才说,不了。风亭说,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爷爷的“债务”得到了偿还,巩家村的人不会再来纠缠,而赵风亭一家也没再和我们联系……但赵风亭的腿到底还是残了,一到下雨就疼得厉害——母亲只在饭桌上说过一次,没想到,正进门的爷爷将她的话装进了耳朵。

据金峰叔说,我爷爷曾悄悄去过赵堤头村几次,还偷偷塞给杨环钱物,让她想办法转交给赵风亭的女人……

事情到此,已经到达它的尾声。只是,一次,在果园里金成大伯遇到我爷爷,两人闲聊,爷爷紧紧抓着大伯的手,“我的身上,还欠着人命呢。”他说得凝重,郑重,仿佛里面依旧有一块放不下的石头。

徐文宇//摘自《人民文学》2011年第9期,

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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